律庆说道:“罗汉,你回避一下”
萧罗汉知趣地离开了。
父子两人相对而坐,甫一见到律啸风,律庆顿时意识到面前的儿子似乎起了很大的变化。
神情上的变化。
以往,作为他的儿子,虽然对于佛法有些痴迷,但对国家大事同样关心,按照律庆的想法,他既然痴迷于宗教,干脆让其今后管理全国的宗教,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了。
他能够在大战之中丝毫不差地将情报及时传送出来,自然不负他之所托,但与之前相比,他眼下这个神情却多了一些祥和!
“难道他真的被佛法感染了?”
律庆心里一紧。
“风儿,辛苦你了”
一想到他在十二岁那年就被送到这里进行所谓的“历练”,作为父亲心中一缕负罪感油然而生,他终究是后世来人,与此时的人不同。
律啸风面色依旧淡然如初。
“父皇,我现在很好,真的”
“真的?你不怪为父?”
“没有,父亲放心”
“你就不牵挂你母亲?”
提起莫贺小奴,律啸风眼里一丝不忍一闪而过,不过也就是一闪而过而已,霎时就恢复了平静,这让律庆大为不忿,不禁有些后悔将他送到这里来了。
“父亲,您接下来将如何做?”
似乎觉察到了律庆神情的变化,律啸风便将议题转到正事上来。
这更加强了律庆的不忿。
“风儿,你才十四岁,难道就一点也不记挂父母?”
律啸风怔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律庆趁热打铁,“等此间事一了,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不”
律啸风却摇了摇头。
“你想做什么?”
“留在这里”
见他一副坚定的模样,律庆只得转变话题。
“那好,正好与你分说此事,我国拿下西夏国全境只是时间问题,但我的目标一直没变,并不想掺入中原的事务,会将西夏国的部分人口迁徙到我国,然后将该国让给大宋或者姚佳渊”
“你认为如何?”
“父皇为何不想掺入中原事务?书上说问鼎中原,不都是想在这里角逐吗?西边都是蛮荒粗鄙之辈,还都是异教徒,有什么好开拓的?”
律庆笑道,“蛮荒粗鄙?这难道不正是一个让佛光普度的大好地方吗?”
律啸风摇摇头,“不然,那里的伊教徒、基督徒居多,想要其旦夕改变谈何容易?况且佛法与伊教、基督教不同,他并没有唯一的神,而是一种真正的教法,一旦有了唯一的神那么就会出问题,但佛法却不同”
律庆冷笑道,“我倒是不这么认为,你到这里也两年了,显然也见过西夏国的佛教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他们脱胎于吐蕃佛教,掺杂了大量原始苯教的东西,打着普度众生的名义行使着残忍压榨之能事”
“这种佛教我看还不如伊教、基督教”
“父皇也知道苯教?”
“略知一二”
“父亲,这就是我想留下来的原因”
“哦?”
“我从未见到过一个以佛教为国教,寺院众多,僧人遍布的国度”
“你想留下来改造他们?据我所知,西夏国的僧人地位极为崇高,国内财富一半掌握在他们手里,名为僧人,实际上是大地主、大财主”
“与其它中原王朝不同,西夏国之所以衰落,不是因为达官贵人大量兼并土地,而是寺院做下的,导致世袭府兵太半赤贫,西夏国除了为数不多的常备军,大多数府兵都需要自行筹备武备、粮饷,在太半赤贫的情形下又如何做到?”
“也就是党项人生性悍勇,这才略略保持了一些战斗力,但无论如何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蒙古人,不过是一个新近崛起的游牧部落,都是骑兵,为何却能轻易拿下兴庆府这样的城池众多、境内富饶之地?难道是他们确实骁勇善战?”
“非也,非战之功,不过是让马匹轻松踏过一片腐朽之地罢了”
“但西夏人也是人,还是佛教徒,孩儿不忍见到他们继续沉沦下去”
“你准备怎么做?”
“父皇,孩儿以为,趁着我国大军还在,立即将寺院占据的多余土地归还农户,寺院今后只能由香客供养,不能兼并土地”
“这么说你要让寺院降级?那么你又怎么能施行你那一套?”
律啸风一时语塞。
律庆站了起来,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一边踱着一边说着话,并没有看向律啸风一眼。
“你知道宗教是如何产生的?”
“愿听父皇教诲”
“很复杂,但总览起来无外乎两个因素,一是广大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二是百姓活的尚可,但思想混乱,此时出现了一名极具智慧的人物,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又想将自己的想法加诸百姓身上”
“当然了,他的这套想法颇有些道理,至少在他那个时代是如此,于是推行起来就很容易”
“反过来说,如果百姓生活富足,想法上也能奔着一个大致的方向发力,我并不是说要禁锢他们思想,且只能按照官府的教诲行事,而是奔着一个大致的目标和方向”
“这样一来,是否就不需要什么宗教了?”
这样的话律庆从未向他的几个儿女说过,顿时让律啸风沉思起来,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了。
“父皇,按照您的说法那是否也不需要景教了?但为何您还是在大力推行景教和佛教?”
“你认为呢?”
“孩儿愚陋,还请父皇提点”
“很简单,想要让百姓达致那一点,必须掌握基本的认知,我在国内大力推行学堂教育就是源自于此,但时下四邻并不平静,国家大部分财力只能放在兵事上,时下学堂的覆盖率还只有三成”
“假以时日,若是能将学堂教育全部覆盖,那么就完全无须宗教了,在那之前,因为惯性的原因,他们还不能不存在,否则就更为混乱”
“学堂教育,可那与父皇刚才所说又有什么关系?”
律庆转过身来,对着律啸风一字一顿地说道:“风儿,你认为我国国力如此之强,究竟是什么原因?”
“兵强马壮,国库充盈”
“不错,不过这只是表象,尚未触及根本”
“孩儿愚钝,请父皇示下”
“刚才我说过,生活富足、一个大致的目标,前者容易办到,但后者并不容易”
“什么大致的目标?难道是国家让百姓做什么就是什么?显然不是,除非国破家亡,否则他们是没有什么切身体会的,所有的目标都必须让他们有切肤之痛”
“那会是什么?还是要回到生活富足上来,只有生活富足了,他们便能从容筹划未来,诸如扩大产业、子女教育、修缮祠堂等,在一般百姓眼里,这些几乎就是全部了”
“但花无百日红,谁知道这富足的生活什么时候会停止,由于死亡、病患、意外事件等,这样的生活随时都能戛然而止,于是,让他们长时间维持富足的生活就是目标!”
“长时间维持富足的生活就是目标?”
“不错,想要达致这一点,国家就必须通过正确的引导让其扩展的方向不至于发生偏颇,而在他们陷入困顿时也能由国家出面让其渡过难关”
“国家引导什么?不是奢靡无度,不是沉迷于异端学说不能自拔,而是围绕着富足的生活展开的一切,有的与富足的生活直接相关,有的则是间接相关,不一而足”
“可历朝历代执政者无一不想将普通百姓禁锢在一个稳定的范畴,否则就会生事,这样管理起来成本也很小”
“哼,那是掩耳盗铃,想要达致这样,就必须不能让其学到高深的知识,于是便只能由官府来引导,但他们能被官府引导,也能被别有用心者引导,一旦出现了机会便会星火燎原,届时前任创下的短暂稳定便霎时崩塌”
“新一个稳定周期就来临,如此周而复始,百姓始终蝼蚁般存在,这,并非为父所愿”
“可人的想法千千万万,官府凭什么能约束他们朝着一个或者几个方向去努力?”
“你说的不错,但人虽然千千万万,但优秀者毕竟是少数,任用知晓明间疾苦但又极为聪慧者来担当大任,他们知晓那些事能做,那些事不能做,那些事虽然看起来在短时间内不妥,但可以福泽万代”
“有些事虽然看起来在段时间里十分迎合普通百姓的想法,但放眼长远却遗患无穷,这些东西都需要大有智慧者才能定夺”
“这些人我可称之为精英,用从基层历练出来的精英来治国,或能让百姓们长时间维持富足生活,且还能继续奋发向上”
“那若是精英也出问题了?”
“这一点也是为父担心的,这就需要让官员们之间制衡,也就是需要有人时刻监督他们,有汉以来,朝廷多半设置风闻奏事官,但收效普遍不大,何也?”
“新朝伊始,或许他们尚能忠瑾行事,但到了后来这种权力多半演化成了恐吓地方官员进而捞取钱财的权力,进而成了官官相卫的态势”
“或者因为私人恩怨捏造事端”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
律庆叹了一口气。
“很难办到,为父确实有一些办法,比如让风闻奏事官的组成更为广泛,除了官员,还可以大量加入各行各业之人,但想要他们全部奔着一个目标去努力,又何其难也?无非是但行其事,各安天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