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儿。“裴氏突然按住她手背，云纹绸袖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刺青，“西市那套三进院要价八千两，朱雀街的铺面更贵。“她眼尾细纹里盛着烛光，像蓄着多年前掖庭局漏雨的夜。
三婶绞着帕子的手忽然停住，芍药纹的绢帛发出细响：“我倒觉着该置办间铺面。“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点在银票边角，“每日在城门口摆摊，风吹日晒不说，前日还被巡街衙役讹去三钱银子。“
二叔的算盘突然“啪“地合拢，“开食肆？“他鹰隼般的眼扫过众人，“当年姜家老宅后厨能摆开十八张八仙桌，三弟妹的翡翠虾饺...“
“咳！“二婶突然重重搁下汤匙，银器撞在青瓷碗上清越作响，“文博你忘了？上月霜儿被泼皮掀翻馄饨摊，滚水溅在手背上...“
姜云霜下意识抚过右手疤痕，烛影里仿佛又见黎晟盯着她上药时的眼神。她突然将银票分成两摞：“买宅子花八千两，余下的...“指尖点在朱雀街图纸某处，“这里临着书院，开间汤饼店如何？“
三婶猛地站起身，髻间银簪流苏扫过裴氏肩头：“汤饼？书院学子最爱的是梅花糕！“她袖中滑出个油纸包，层层展开竟是块雕成梅花的红豆糕，“昨儿试验的新模子，霜丫头尝尝？“
姜云霜咬开酥皮时，红豆沙混着桂花蜜在舌尖化开。她望着三婶眼尾飞扬的得意，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三婶偷藏半块枣泥糕塞进她囚衣的情景。
“三婶的手艺...“她将银票推过去，“值五千两。“
“胡闹！“二叔突然拍案，震得陶罐里的腌菜汤泛起涟漪，“五千两够买三十头耕牛！霜丫头刚脱籍，该置些田产...“
“文博！“裴氏突然出声，温软的吴语里带着金器相击的冷硬，“姜家女儿的眼界，何时落在田垄之间了？“她褪下腕间缠了十年的旧纱布，露出当年为护住地契烫伤的疤痕，“霜儿说要开食肆，我便去揉面。“
三叔突然嘿嘿笑着摸出个布包，层层油纸里裹着把缺口菜刀：“当年老宅灶上的家伙什，我偷埋在后山了。“刀刃映着烛火，豁口处闪着奇异的光，“用惯的刀，比新打的顺手。“
姜云霜感觉眼眶发烫，忙用银票遮住脸。纸页窸窣声里，听见二叔将算盘重新拨得噼啪响：“五千两...得雇四个伙计，定十口陶瓮...“他忽然抬头，“霜丫头，账房先生必须用咱们姜氏族人。“
窗外更鼓传来时，三婶已用簪子在桌面画出食肆布局。裴氏捧着黄历选吉日，发间木簪在图纸投下蜿蜒的影，像极了朱雀街曲折的巷弄。
“那宅子...“姜云霜将最后半张银票按在红豆糕渍上，“买小些无妨。“她望着母亲骤然收紧的手指，“但要带个后院，能栽两株西府海棠。“
二婶突然轻笑出声，从袖中掏出个褪色的香囊。丝线剥落处露出半片干枯花瓣，正是当年姜府海棠树上摘的。满室寂静中，姜云霜听见三叔吸鼻子的声音混在更鼓里，一声比一声重。
秋风卷着枯叶扫过青石阶，姜云霜提裙跨过门槛时，一缕碎发掠过她紧抿的唇。城南巷尾的老宅门环锈得发绿，牙人王四攥着铜钥匙赔笑：“这宅子原是绸缎商陈家的别院，您瞧这五进三院的格局——“
“十七间房带两间仓廪？“姜云霜指尖划过积灰的窗棂，突然转身，惊得王四后退半步。晨光斜切在她月白襦裙上，将那张素净面容照得透亮，眉间朱砂痣红得灼人。
二叔姜文博跺了跺廊下的空水缸，瓮声瓮气道：“霜丫头，这都第六处了！前头城东那宅子多敞亮，偏你说货仓太小。“他腰间玉坠撞得叮当响，三叔姜文昭却蹲在井台边，拈着杂草对裴氏笑：“嫂嫂您看，这草根带黄泥，地气倒是湿润。“
裴氏攥着帕子虚掩口鼻，细眉微蹙：“霜儿，娘知你要强，可这宅子...“话音未落，姜云霜已推开东厢房。蛛网簌簌落下，惊起几只灰雀，她却眸光骤亮——七丈见方的青砖地，十二扇雕花槅门，墙角还留着半截丈量布匹的木尺。
“王牙人。“她转身时裙裾旋出半朵墨莲，“陈家可是五年前被漕帮挤垮的那家？“见王四僵住，她轻笑：“当年陈家布庄的织机声彻夜不歇，这院子后巷直通南码头，我说的可对？“
三叔突然拍掌：“妙啊！霜丫头这是要学陈家走水路贩布？“他靴尖踢开杂草，露出青石板缝里嵌着的半枚铜钱，“瞧瞧，转运钱都等着咱们呢！“
“胡闹！“二叔扯住姜云昭的广袖，“当年陈家怎么败的？漕帮要抽三成利！咱们刚来房陵就敢...“话音被姜云霜清凌凌截断：“二叔，城东宅子月租八两，货仓却要另赁。这里虽偏，省下的银钱够雇二十镖师走三趟漕运。“
裴氏帕子绞得死紧，忽被女儿握住手腕。姜云霜引她至后院，但见歪脖枣树挂着褪色绸带，秋风过处叮铃作响。“娘您看，这许愿树定是陈家小姐栽的。“她指尖轻抚树干，“咱们在此开织房，女工们闲暇时也能系个彩头，不比城里逼仄院子强？“
王四趁机凑近：“姜小姐慧眼！这宅子作价一百八十两...“话音未落，姜云霜已冷笑：“陈家败落时这宅子抵了八十两，王牙人吃五年灰，倒敢翻倍要价？“她突然抬脚踢开地窖木板，腐味冲得众人后退，唯她面不改色：“您这窖里鼠窝怕是有三窝了吧？“
三叔噗嗤笑出声，二叔瞪圆了眼，裴氏却盯着女儿发间晃动的银蝶簪——那还是亡夫留下的。姜云霜忽软了声调：“九十两现银，今日交割。您留着这宅子，等明年开春怕是要折价给棺材铺当库房。“
暮色染红门环时，姜云霜扶着裴氏跨过新换的门槛。二叔骂骂咧咧指挥伙计除杂草，三叔哼着小调往枣树挂红绸。裴氏忽觉腕间温热，低头见女儿将地契塞进她袖中，指尖还沾着墨迹。
“霜儿...“
“娘，您闻见桂花香了么？“姜云霜仰头望着炊烟升起处，“等把西厢房改成织机坊，咱们的云锦定能顺着漕船卖到金陵去。“她眼角瞥见王四揣着银锭溜出院门，唇角勾起梨涡：“到时候二叔怕是要抢着去盯漕运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