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其他绣娘都下班了,只有江桃和苏云还伏在绣架前。台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恍如多年前那对师徒。
“看好了。”江桃拈起一根只有头发丝四分之一细的线,“异色绣的关键是藏线头。这里用虚实针,正面看是杜丽娘的裙褶,反面就变成柳梦梅的衣纹……”
苏云凑近观察,发现师父的手指像在跳芭蕾,每一针都精准得不可思议。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年轻的江桃和她的母亲——同样的姿势,同样专注的侧脸,连窗外的月光都如出一辙。
“试试?”江桃让出位置。
苏云的手心全是汗。第一针下去就错了,线头露在了反面。她慌乱地扯线,却把绣面弄出了小洞。
“不急。”江桃握住徒弟颤抖的手,“记得我第一课教你的吗?”
“心……心要静。”苏云深吸一口气,重新下针。这一次,线头完美地藏在了两层绢布之间。
凌晨三点,当最后一名绣娘学会针法后,江桃才瘫倒在工作室的小床上。她刚合眼,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师父!”苏云举着绣线,声音发颤,“颜色不对!”
江桃一个激灵爬起来。在晨光下,新拆封的湖蓝色绣线明显比样品偏灰。她翻出合同一看,上面明确写着“颜色必须与样品一致”,违约要赔双倍定金。
工作室里鸦雀无声。二十多位绣娘面面相觑,有几个年轻的眼睛已经红了。苏云咬着嘴唇,血珠又从指尖渗出来。
江桃却出奇地平静:“珠珠,去我老家把那个红木箱子搬来。苏云,跟我走。”
三轮车在石板路上颠簸,苏云不解地问:“我们去哪?”
“找老顽固。”江桃神秘一笑。
“老顽固”是沪市最后一家手工染坊的主人,姓顾,今年七十有六,因坚持古法染色被年轻人戏称“老顽固”。
袁之意曾经为她引荐过。
当江桃带着苏云闯进那座摇摇欲坠的老宅时,老人正在院子里搅拌染缸。
“顾伯伯,救命啊!”江桃从怀里掏出样品和问题绣线。
老人瞄了一眼:“化学染料当然不准。”他颤巍巍地指向角落的几个陶罐,“那才是正宗的苏绣蓝。”
接下来的场景让苏云终身难忘。江桃卷起袖子,跟着老人学习调配植物染料——靛蓝要加多少石灰,水温控制在几度,丝线浸泡多久……她像个小学徒一样认真记录,完全看不出是个大厂长。
“丫头,”老人突然对苏云说,“知道为什么叫苏绣不叫绣花吗?”
苏云摇头。
“因为要有苏的灵魂。”老人指着正在染线的江桃,“你师父懂。”
回程时,三轮车上多了几捆新染的丝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蓝。苏云突然问:“师父,您为什么对刺绣这么执着?明明工厂那么忙……”
江桃望着远处的虎丘塔:“因为我答应过别人,不让这门手艺断在我手里。”她转向苏云,“现在,这个承诺传给你了。”
十五天后,当最后一批屏风装上外贸公司的卡车时,整个绣坊的人都哭了。验收员难以置信地检查每一幅作品,最终在验收单上写下“远超预期”四个大字。
庆功宴上,苏云喝得满脸通红,突然站起来举杯:“敬我师父!没有她,我们……”
“别肉麻。”江桃笑着打断,“是大家共同的功劳。”
宴会结束已是深夜。江桃正要离开,苏云塞给她一个小包袱:“给您的礼物。”
回家路上,江桃在路灯下打开包袱——是那块《牡丹亭》样品,但背面多了个小人儿:扎马尾的女孩伏在绣架上,身旁的女子正俯身指导。绣得惟妙惟肖。角落四个小字:“师徒同心”。
家里的灯还亮着。推开门,顾有为正在餐桌前,抬头微笑:“忙完了?”
“嗯。”江桃把绣品递给他看,“苏云绣的。”
顾有为仔细端详,突然指着那个小人儿:“这是你跟她吧。”
江桃笑着点点头。
“对了,”顾有为从抽屉拿出封信,“法国加急件。”
江桃心头一紧。拆开一看,是法文邀请函——巴黎手工艺博览会,特邀参展,随信附上三张机票。
“三张?”江桃疑惑。
顾有为笑着指指附页的小字:“可带两名助手。”他顿了顿,“苏云肯定得去,至于另一个名额……”
“我带小盼去吧。”
江桃看顾盼十分聪明伶俐,不如就带她去正好。
顾有为点点头。
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时,顾盼整张小脸都贴在舷窗上。“江姨!埃菲尔铁塔!”少女指着远处惊呼,辫梢上的蝴蝶结随着动作欢快跳动。
江桃顺着女儿手指方向望去,那座钢铁巨塔在晨光中确实壮观,但她更关心托运的绣品箱是否安然无恙。身旁的苏云死死攥着随身包袱,指节发白——里面装着要参展的二十幅精品。
“别紧张。”江桃拍拍徒弟的手,“就跟在绣坊一样。”
海关通道前,留着络腮胡的工作人员对着她们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法语。江桃拿出邀请函,对方却摇头摆手。正当僵持时,一个戴圆框眼镜的东方男子快步走来。
“需要帮助吗?”他用地道的中文说,“他们问展品是否需要特殊报关。”
危机解除后,男子自我介绍叫林志明,是巴黎第三大学的留学生。“我在《欧洲时报》上看到过苏绣报道,”他热情地说,“没想到能遇见真人!”
去酒店的路上,顾盼像只小麻雀般不停提问:“为什么法国房子都这么矮?”
“街上怎么这么多狗?”
“那个阿姨的头发为什么是粉色的?”林志明笑着逐一解答,而江桃的注意力全在窗外闪过的街景——橱窗里陈列的时装、咖啡馆外闲聊的人群、书店门口的艺术海报……这个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巴黎。
博览会场地设在塞纳河畔的老火车站。当江桃看到分配给她们的展位——一个靠近洗手间的偏僻角落时,心沉了下去。
“这位置……”苏云咬着嘴唇。
江桃数了数带来的样品,又估算了下人流,当机立断:“我们得重新布置。”她打开行李箱,取出事先准备的备用方案——顾有为设计的折叠屏风,展开后能形成三面展示墙。
“小盼,帮我挂这个流苏。”江桃把顾盼支去帮忙,自己则用蹩脚英语与隔壁日本展位交涉,用两套苏绣书签换来一盆绿植装饰展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