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一层细密的小雨!
禽子楠、苏赖等一众首领还有无数四部联军看着远处熊熊火光的百里峒。
在百里峒的另一侧,孚虎、姬无方和部属们也在看着厮杀中的百里峒,在更远处的山坡上,丑北也在看着燃烧的关隘堡垒,看着远处夜风中那群饥饿的恶狼。
隘口两边的人们都感觉到一丝异样的危险!
前面二十二天的战争已经极为惨烈,四部联军不能说没有出全力。只是九黎部防守极为坚韧,几乎是誓死不退,所以才会打成均势。
但今天不一样。
双方几乎都将整个部族的命运,压到稍后即将开始的这场战斗当中,大战之后又有多少人能回到故乡去呢。
远处的山谷中,不知道是谁唱起了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忧心孔疚,我行不来。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君子所依,小人所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有些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听着歌,有些人继续埋头磨刀紧甲。看着四周默默准备战斗的族人,丑北眼帘微垂,掩去那抹黯淡,然后迅速抬起头来,振奋精神,想要去伤员营地去看看。
她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锅灶旁一名身穿铁甲的年轻人依然在低头猛吃,大口地吃着木碗里的稀饭,好像还想到了什么高兴事嘟囔着什么。
此时所有的披甲战士都已在远处整队完毕,只有这个年轻人依然站在锅旁,把陶翁里的剩粥都倒了出来,低头猛吃。
“你怎么还不着急啊,别人都开始整队备战了?”丑北走到锅灶旁,看着那名年轻人说道。
士兵的年龄很年轻,微显稚嫩的脸上棱角分明,但从他捧着粥碗的手指间的老茧、脸上的伤疤和眉宇间的神情便能看出,这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
年轻人看着她,愣了愣,然后说道:“影巫不随铁甲军出战,再说不是子时开战吗,现在还有两炷香的时间呢。”
丑北微微挑眉,说道:“你是影巫?”
年轻人用木筷扒拉着碗里最后剩下的一口粥,然后嘿嘿笑着说道:“我叫亥。”
丑北想起什么,脸色微寒,说道:“影巫不是都随巫觋出征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亥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铁甲说道:“巫觋命影巫殿留下十人,由言汐姑婆率领,保护姑娘你。姑婆被咸巫叫去,命我随身保护姑娘。”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你是丑北姑娘,未来的巫女殿下。”
丑北看看四周,说道:“不说十个人吗,其他人呢?”
“咸巫说了,孚虎那老头死犟死犟的,每次大战非要冲在前面,所以比较危险,让姑婆带着他们去保护孚虎了。”
“嗯?”
丑北语塞,这个咸巫真的是自己的亲姑奶奶吗?就这么放心自己的安全吗?留下这么个毛头小子能有啥用?
尴尬了几息之后,丑北甩甩头,指着灶台和木碗说道:“你就是这么保护我的?难道咸巫不怕我遇到危险吗?”
亥笑着说道:“咸巫还说了,丑北姑娘厉害着呢,让我保护就是意思一下。她还让我告诉你,大战打起来之后,让你不要乱跑,就待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你……”丑北满脸通红,想了想,犯不上和个傻小子一般见识,低头向着后面的伤兵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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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烈火覆盖了百里峒上方的天空。
即将子时。
刀锋划过细雨,视野之间,一片苍茫的颜色。眼前的风与雨水,都在激荡、飞旋。
夹杂在周围无数的声浪当中,血腥与粘稠的气息扑面而来,身侧有人挥舞长矛突刺,后方同伴的箭矢射出。
一只羽箭贴着脸庞飞过扎入身后同伴的身体,恍惚了一刹那,松坎清醒了过来,石斧挥出,看着前方那个身材矮小的迖越部汉子胸口飚出鲜血,浓稠的血液溅了他一脸,有些甚至冲进他嘴里,热腾腾的。
这是今天松坎带着同伴第五次迎接敌人的进攻了。
他生下来就是个奴隶,父母早年据说是哪个小部落的人,后来部落被九黎部吞并就来到了这里。
奴隶是氏族的公有财产,像牛马一样,有专人看管和喂养。由于是第二代奴隶,九黎的部众对他们看管谈不上残酷对待,甚至有的时候还能吃饱。
由于体格较好,性格仗义,父亲闲暇时还教过他一点拳脚,所以自小就在奴隶中有点威望。之后是娶了同样是奴隶的女人,生下几个孩子。
自打他记事起,九黎部就不太平,他偶尔也有跟着军队出动过,主要是修建工事堡垒,运输粮食物资等。
军队打胜的时候,他们跟着前冲,也会捡到一些财物。军队打败了,他被裹挟在军阵中,随着杀、随着逃,他见到过同伴被砍杀在地,血流成河的景象,他也拿过刀杀过人。
第二代奴隶,父母妻儿所有的家人都在九黎部,他也没地方去,就又回到了村寨里,还受到了村老的奖赏。那也没什么,他只是个过得稍微好点的奴隶而已。
直到有一天,一个白胡子族长来到了村里,宣布了巫殿的诏令,所有奴隶都要上前线,打赢了就可以成为自由人,有战功还可以得到土地和牲口。
然后他们就来到了这里,他们第一次能吃粟米吃到饱,跟着训练,原也没太多期待,但是当走上战场时,他心里想的是能杀两个人就好了。
第一天上战场,他和儿子阿溪配合着杀了一个敌人,当天晚上就有个巫士过来当众宣布了他们几个有战功的奴隶成为了自由人,有几个九黎战士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家伙干得不错,有力气不怕血。”
然后他就有了正式的武器和半幅破损的皮甲,其余的奴隶们都眼红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和他相熟的老奴隶牵着他的手:“兄弟,明天再杀一个,你儿子就也是自由人了。”
儿子现在已经是自由人了,昨天受了重伤被送到了后面。
他现在已经凭借军功成为一个率领二百人的中级头领了,手下的兄弟们换了一批又一批。
今天据说是决战的日子,后面的大首领们让他们再坚持一会,今晚也许战争就要结束了,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敌人潮水般地退了下去,拉走了尸体和残破的车辆。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对面换军的时候,再过一炷香时间养精蓄锐的新敌人将再次展开新的攻势。
临近子时,铜鼓声起,对面两只队伍排着整齐的队列进入了战场。
疲惫的松坎抬起头,望着远处的队伍,眯了眯眼睛。
这两只队伍和以前的队伍有点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松坎一时还有点说不清楚。
只是觉得对面走来的敌人仿佛步伐更轻松一些,队伍更整齐一些。
在几轮与之前无异的箭矢对射后,陡然间,喊杀的呼啸声漫山遍野的涌来!
灰黑色的雨雾里天,一瞬间,冲过来出来的都是人影,他们同样扛着木梯,举着盾牌,朝着九黎部疯狂涌来。在半空中,成百上千骑着凶禽的战士如乌云一片飘了过来,更高处成群结队的萨玛和修士向着前方碾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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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面九黎部的皮鼓响起,这是自开战以来第一次响起。
彭彭——彭彭——彭彭!这是进攻的命令。
在还剩半截的石墙上,头缠白布,身穿崭新的铁甲,身材敦实的老人一下站到了石墙上,缓缓自鞘里抽出寒刀。
他举起刀锋,指向对面如潮水般的四部联军。
他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身旁的彭巫、咸巫忽然怒吼起来。
站在他们身后所有的九黎战士,在这一刻同时怒吼起来。
长达数十年的郁闷,伴着这声怒吼,化成战意。
百里峒所有的门,轰然打开,在有一段街垒上,士兵推倒了昨天刚垒砌来的残破墙壁。
站在墙上的老人翻身看着身后的大军喊道:“就在今天!就在此地!让他们血债血偿!诸儿郎——随我——杀了他们!”
百里峒一个堡垒门打开,葵虎韦手提着崭新长刀,锋刃上泛着嗜血的光芒,后面是成排的铁甲战士。
街道正中,白夷族族长撒洪拔出长刀,扔掉了刀鞘,回过头去,说道:“随我杀——!”
彭巫扬着头,看了看天空,又转身朝着身后肃立的百名黑衣男女,说道:“跟我来!”然后腾空而起朝着空中扑去。
“杀!!!!!!”巫们紧随其后。
看着身边一队队头缠白布、身穿铁甲的战士鱼贯从身边经过,从他们的身上感受到了昂扬的战意和冷厉的杀气。
本来疲惫的坐在地上喘息的松坎一股热血涌上了头,他猛地站起,举起手中的石斧转头看着身后不多的兄弟们,喊道:“一起去,杀——”。
怒吼之声犹如轰然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震彻整个山野和天空,九黎部朝着对面围攻了自己几十年的敌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扑了过去。
十万大山内,百年来最强悍最精锐的两支军队,以最为野蛮血腥的姿态冲撞在了一起。
坐在远处高台上,看见对面迎面冲出的队伍,禽子楠心中几乎在陡然间沉了一沉。
清一色的铁甲,铁盾、铁刀,如奔涌向前的一面铁墙,他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件事的意义。他猛地站起,头皮发麻,咬着牙骂了出来:“他妈的——天伤殿到底想干什么”
杀声震天,戾气杀气几近凝固。随后,血腥激烈的冲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握长刀。孚虎已经冲在了第一列。
他口中呐喊、双目通红,朝着前方凶狠杀来的人潮撞了上去。身边十几个卫士高举着枪盾死死地护住他的侧翼。
前方是穿着厚重皮甲身材高大的乌越部汉子,两人长刀猛劈而下,乌越部汉子手中的长刀从中间折断,血花溅起,孚虎脚步未停,撞在对方身上。
那高大汉子惨叫着,身体被撞开倒在一旁。
呐喊之中,孚虎又前冲两步,猛的一刀,将一个正在与九黎战士对拼的虎跃战士的手臂斩断。
鲜血疯狂喷涌,孚虎在那人胸前哗哗哗的连续劈了两刀,看开对方的皮甲。身侧的卫士已经往前方冲了过去,长刀刷的砍过了这名敌人的肚子。
弥漫的血腥气中,眼前是无数的刀光,狰狞的面目。旁边一名敌人朝他砍杀过来,老人一个翻滚,躲过头顶的长刀,朝着对方的一条腿上砍了过去,那汉子还没有倒下,孚虎后背一挺,汉子被迎面而来的铁甲撞在脸上倒了下去。
老人拄着刀喘了一口气,身后的年轻战士们奔跑着越过他,铁盾前推,如雷霆般的大喊随着刀光响起来了:“杀!!!”
带着铁钉的盾牌撞入对面人群,手上的长刀如同要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朝着前方的人头砍了出去!
血浪在锋线上翻涌而出!松坎挥舞石斧将对面的一个战士砸倒,又补了一斧。
耳边都是狂热的呐喊声,自己这边是,对面也是狂热的呐喊,他紧紧跟着铁盾朝着前面推,越过了躺在地上几具尸体,他疯狂地呐喊着,朝里面推出了两步,身边犹如汹涌的血池地狱……
百里峒西侧的一块山坡上,靠近险峻大山山脚的地方。由于此前一直采取攻势,为了给进攻的队伍保持顺畅的道路,四部联军基本没有沿途构筑坚固工事,这里也是四部联军不太关注的地方。
葵虎韦带领的千余人沿着山脚朝着两部防守薄弱的地方刺过去,众人在汹涌呐喊间将倍于己方的敌人硬生生地推得后退,转眼间,血路已经延伸了好长一段距离。
但此时,在黑虎营凶猛顽强的抵抗下,速度也已经慢了下来。数千人对冲的战场犹如巨大的碾肉机器,汹涌对冲的人潮已经杀成一片血海。
金日营首领吴赤带着一队精锐战士也已经越过山麓,犹如一道巨大的洪流,朝着这边斜插而来,撒洪带着战士迎了上去,一时间血浪沸腾,后面的战士被自己前面的同伴挡住,展开不了冲势,随后便朝着两翼推展开来。
巨大的喧嚣还在战场上持续,兵器的对撞声、妖兽的撕咬声,伤员的惨叫声,犹如洪水般的各式声音与呐喊。
葵虎韦推着铁盾奋力地奔跑前进。“一、二、三!——”葵虎韦放声大喊,身后的众人用肩膀抵住他的后背,脚底使劲,铁盾猛地前推,敌人踉跄后退,同伴将手中铁刀从盾牌上方、下方刺出去,鲜血翻涌。
再后方的伙伴将手里的投枪、石块、弓箭向着敌人的后阵扔去,敌人也反掷回来不少的投枪和石块。
前方有长枪刺过来,差点刺中他的脑袋,身边同伴的铁刀、长枪在呐喊中奋力挥砍、刺杀。
面前的那名乌越部战士头上被砍了一刀,鲜血翻涌飚射如喷泉,一柄长枪再照着他的脖子刺了进去,枪尖从后颈刺出,用力下压。
那喷出的血还是热的,乌越部战士的眼中似乎也还留着不相信的样子,只是任何人受了这种伤,都不可能再有意识了。
而即便如此,他的尸体在人海之中仍在不断后退,在后退中不断矮下去。他的身后还有士兵,一层一层后退的士兵,在前方的同伴被斩杀后,露出脸来,葵虎韦等人的刀枪,便朝着他们持续不断地斩下去!
子时开始的这场大战,在刚开始没多久就陷入僵持胶态势,实际上却是以乌越部忽然间经受到巨大的伤亡为代价的。
金日营、吞日营是乌越部最精锐的两支部队,一直都是禽子楠的直属亲军,装备着邾向国赠与的全套铁质武器,历次战斗几乎是所向披靡。
此时大量士兵被逼在前方,在对方不要命的厮杀中,甚至挡不住山路一侧九黎战士的推进,已经开始趋于混乱了,想要转身撤离。
高台上,禽子楠目睹着这一切,一面背着手来回走动着,一面发出命令:“江宏带弓箭手压上,抢占东南那个山包,抵近向敌后阵放箭。立刻传令磨溪营前来增援……”
说到这里,一个年轻侍卫慌张跑来在禽子楠耳畔耳语起来。
禽子楠猛地回头,只见二十几里外的留客峒火光冲天,浓烟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