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院墙不算高,但绵延转折却多得很,一个个小小的房屋精巧又闭塞,一棵棵低矮的盆栽放在窗下,那窗小的像是一个巴掌,正好照出一道道有节奏的光路。
天井四周便是主堂,酒席倒还是南洲的菜式,不过是甜口多些,味道重些,其中究竟有几分不同,只有入席的人才能知晓。
这是一场较为沉默的宴席,望舒宫动筷者寥寥,举杯也只抿酒,施家人挑起的嘴角落不下,也挑不了更高,稀稀拉拉的场面话过后,大家就是大眼瞪小眼,儒生们在自持自矜,道士们在防危防患。
也好在天井上有新融的水珠落下,砸在冰凉的蓄水池中,稀稀拉拉的也算是个声响,有了声响,就不是冷场。
无味之宴早早结束,施家的各个脉系退离,只留下几位当家的,来与望舒宫商讨月牧之事,那位中年男人看着坐在主位的姚望舒,心中略安,虽然席面上冷清,但这位血月独夫再没提过施北望的事情,也没有讲是非论对错的意思。
施家希望用自己的不抵抗,换来望舒宫的不追究。
“望舒宫所需只管说与我施家,如若能为,绝不推辞。”他看着姚望舒,即便这位女子要求他随行月牧,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同意的。
姚望舒坐在天井边的太师椅里,小小的根本坐不满,天井的光洒在了她的膝盖上,照着洁白的茶壶和洁白的双手,却又用阴影分割了她的上半身,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神情。
“施家家主可知铁石?”女子的声音潜在潺潺的水声下,若隐若现。但明光中,她的动作无比清晰,那洁白的手伸入了袖口,随后缓缓的掏出了一支笔。
“我请他为我打造了一支笔,打算送给施家的祖母。”
铁石之名施家当然知道,即是准圣也是南洲最好的匠人,他亲手打制的一支笔,确实价格很高,当真是送给施家祖母的最合适的礼物。
“我施家替祖母谢过宫主!”中年男人赶忙起身,一众施家人也纷纷郑重行礼,随后他小步来到姚望舒身前,双手举起,以表尊重。
“此物,需我亲自呈递。”姚望舒的声音依旧在水声之下,她的手轻轻握着那支青玄色的制式极其精良的笔。
“此事,不行啊!”施家家主摇头笑道:“我家祖母已经老迈,见不得外人,甚至说话都说不清了,您见了,不仅她老人家有损晚节,您也可能受到惊吓,还请宫主恕罪。”
“这笔您交给我,我以施家担保,一定亲自交到她老人家手里,并转达宫主的意思。”
中年男人声音有些大,盖过了水流声,在有些昏暗的主堂里回荡。
他的双手依然举着,天井漏下的光照的他指节发白。
施家主堂里一阵安静,无声便是拒绝。
于是淅淅沥沥的水声愈发的刺耳,没人知道那个坐在主位上的女孩在想什么,人们只看见她安分的双手以及手背上醒目的朱红。
中年男人一咬牙,再次开口道:“我施家,愿遣半数族人,为南洲月牧壮神威!只求宫主莫要让我家那无牙的老太太行走天际了!”
望舒宫的月牧的目的就是威势,若是南洲明面上的两位准圣都凑不齐,便缺了很大一块。
但施家的要求也并不过分,谁都知道那位老祖母已经寿元将尽,即便是准圣在老到一定程度,也就是一个老人而已,会睡醒后断片、会唠叨过往讲了无数遍的故事,不让圣人的这份糗态被外人见到,本就是施家子孙该尽的责任。
“我并不会强求那位圣人参与月牧,但我想见见她。”女声依然游走在水声之下,似乎她说的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
施家家主平举的双臂在天光中抖了抖,那是愤怒,是不解,是文人的铮骨。
“我施家对待望舒宫,已经算是步步退让,无所不允!宫主何故如此苦苦相逼呢?”他看着阴影中女孩的脸,不解这样年轻的姑娘怎会如此的可恶。
主堂里又安静了一会,女孩开口了,“我不想苦苦相逼,所以才在此时开口。”
此时,宴席结束,施家在场者都是权势之人,望舒宫留下的也都是核心,说什么做什么便可以藏住。
“私下强逼,便不是强逼?!”那位中年男人气的笑了一声,平举的双臂忽的甩开,一身劲风吹散了天井处落下的水丝。
与此同时,主堂内数道人影同时站起,有望舒宫的天仙也有施家的族人,此刻只要此处爆发出任何冲突,那主堂外便立时会化为一片火海,那将是一场灾难。
即是施家的灾难,也是月牧的灾难。
主堂里的气氛已经凝结到了冰点,恐怖的威势压迫的天井上的雨丝都不敢继续落下。
男人身形微颤,有些紧张,姚望舒依然安分守己。
“罢了——”
一道微弱的声音忽然在主堂中飘过,气息有些轻,但入耳之时隐隐有江水轰鸣之声。
“祖母!”中年男子等施家人立刻跪倒在地。
望舒宫众多天仙无声的靠向宫主的位置,而姚望舒也已经站起了身。
“既然那么想见,那便见一面吧。”主堂一侧,房门忽然洞开,那本该连接外面的房门,此时却连接着另一个房间,里面立着十数个样式不同的屏风,看不清到底什么模样。
“等我。”姚望舒阻止了欲跟随的白思、白化和锦袍老天仙等人,孤身提着茶壶握着笔走向房间。
几位天仙对视,便有人匆匆掐诀,施家墙外断腿的老者握着铁锤面向墙面,不知在发什么呆,而施家高空的穹顶之上,裴林剑闭目提着剑,他身旁都是曾经天门二十八峰百剑峰的长老们,他们结成的剑阵无声的旋转着。
姚望舒没有管这些,她走入了房间,贴心的带上了房门,随后缓步绕过一道道屏风走向里屋。
虚弱缥缈的声音依旧在空中回荡着。
“小丫头,你胆子很大。”
“难道你以为靠着祖师的道息就能保你在准圣面前无恙?我甚至可以在你没有驱动仙胎前就杀了你。”
这些话有些吓人,但因为说的太慢,语调又斯斯文文的,听来就像是在讲故事,与自己并无什么关联。
终于姚望舒在最后一个屏风前停步,隔着纱,她看到房间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弯腰修剪这花草,而在那道身影后面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人,隔着屏风看不太清,只见到一大片白色。
姚望舒知道,那应该是盖着施北望尸体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