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三年,四月三日,
覆盖阴山的风雪终于停了。
顶风冒雪,赵军营地尚在运作,
这会雪停了,那自是大规模的人马全面复苏。
就像蚂蚁从巢穴中出来,十几里赵营,东起牧马河,西至玉璧山,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
从拓北峰了望塔的视角看,漫漫阴山角下,
白皑皑的北国冰封中,无数黑褐色的土地被翻了出来。
赵王营地,八瞎子很愤怒,如果身体能冒火,这一刻,他早已经火山爆发了。
后方如此吃紧,各城各堡忍饥挨饿,全力支持赵国征战,
就算圣武三月最困难的时候,八瞎子减了定襄城的粮食,也没克扣前线的进攻物资。
可做梦都没想到,铁驼子这个狗东西倒卖物资还不算,
刘忠武那个小辈,在粮草牛羊损失惨重的情况下,竟然还要攻打玉璧城,
更是要动用赵军本部,这他如何能忍?
通往赵王营地的雪道上,有不少老卒,在上方铲雪,
他们动作麻利,今日必须清除赵王帅营范围,
三天之内,赵军营地,计划要全面复苏。
某一刻,不少兵卒,好奇的望着甬道中,这个气势汹汹,踏雪而去的老瞎子。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看见铁爷在后面点头哈腰,不停劝阻,
他们就知道,这个瞎眼老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瞎子,瞎子。那可不是咱,说话注意点,今后还得是孩子们的天下,别闹的太难看……”
赵军营地外,雪道台阶前,
八瞎子忽然停下,回头冷视驼子道,
“现在都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将来?你不去,可以滚蛋。”
说完,八瞎子也不待驼子回应,果断转头,下了赵王营地。
不得不说,赵军后营历经六七年发展,
其基建水平,冠绝天下。
赵王营地,梁木横平竖直,干营建的都像强迫症一样,造的板板正正。
这既透着一种军队的凌厉美,又坚固异常,堪称艺术作品。
左右两侧,兵司、后勤、辅兵等部门,看见瞎子之后,都屁颠屁颠的前来拜见。
可瞎子此刻火气很大,径直去了赵王周云的案牍前。
只见前方,是三张大案台,主位一张,下首左右两张。
兵司主簿刘庶看了八瞎子后,尖嘴猴腮的笑了笑,识趣的离开了。
贺诗楚见刘庶离去,找了个理由,去营外查看清雪的进度。
桌台灯火,奏书情报堆积如山,
赵王周云批改过一份云都山城的田亩入户政策后,
才一边收拾奏书,一边毫不在意的抬头,
看了一眼是八瞎子,周云笑道,
“怎么?大财政官对罗五一事,如此愤怒?”
闻言,八瞎子咬牙切齿,欲说又止,平复了一会才开口,
“罗五之事,按规矩办就行。瞎子到这里来只有一句,刘忠武呢?他是不是要动用武川镇精兵?”
赵王营地,周云悻悻一笑,
从旁边拿来一份奏书,打开后,怡然自得的道,
“他刚刚是来了,确实跟本王说,是要动用本部兵马。”
“主公,给了?”
“有……有什么理由不给吗?”
周云毫不在意,浪费主力嫡系的行为。
令八瞎子先是一愣,随后老泪喷涌而出,
他踉跄前进,指着周云道,“二爷,雪林几经生死,方有武川基业啊!没了这几万精兵,咱家压不住人的。”
“玉璧城已经死了七万兵马,还有五万多在伤营里。咱们粮草都没了,没机会攻陷南王城,还打个屁啊!”
赵王案牍前,八瞎子很愤怒,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对周云撒泼,不干这狗财政官了。
这几年,他受了多少苦,
他为了这个国家,忍了多少门板气。
前年西军那会,刘忠武坑梁家小子,闹得多凶,梁老头至今还在埋怨他不公正。
武川镇驼子,说他钱管的紧,武川镇的健牛跟换费用,都要砍三砍四。
全爷在兵备上,也多次抨击他给的太少了,赵国一年如此多赋税,咋就没看见钱。
人人都不满意,人人都说他铁公鸡,可这些年,大赵国力不是飞速提升吗?
该花的钱,他八瞎子什么时候减过一分。
就这次北战铁力,没他辛苦攒下的甲胄兵器,能赢吗?
北伐突厥,没他兢兢业业,积攒的无数后勤柴薪,赵国能度过这次白灾吗?
周二败家,好歹不损耗精锐,至少能得个好名声。
刘忠武这种情况,还要去攻打玉璧城,
就为了龙骧军那点羽毛,把战争当儿戏,太不尊重先辈的心血了。
赵王营地,随着八瞎子委屈的诉说,不少后勤官员也纷纷低下头颅。
其实玉璧城之战,很多人都不想打了。
但赵军自雪林出道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为了不堕威名,故刘忠武说继续打,他们这些官员也没有反对。
可此刻,听八爷如此说,他们才知道,
后方原来这么难了,都到忍饥挨饿的地步了。
自从野狐滩之战,定鼎北疆后,饥饿离五郡之民,似乎已经是件遥远的事情了。
如此情况,这场仗该不该打,还真不好说。
赵王案牍,周云又批改完了一份奏书,
听了瞎子半天牢骚后,他刀削似的脸颊上,星目闪过异色,
小片刻后,才幽幽的道,“龙骧军要争口气。本王如果阻止,那是看不起龙骧军。”
说完这句,周云又拿出一份奏书,思索后,淡然的道。
“四当家,话说到这份上了。本王如实说吧,孤有孤的难处。”
“如果孤做出压制龙骧进攻的行为,会让很多人觉得,龙骧军失去了支持,今后糟心的麻烦,会接踵而至。”
赵王说的冠冕堂皇,可八瞎子却听出了另一个意思。
龙骧玄武,朱雀白狼,赵国四大主力军,原来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案牍之下,感受到屁股上的丝丝冰凉,
这一刻,八瞎子老眼抬头,看了看赵国王座。
周云居高临下,那狡诈的小白脸,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威严。
“好,好啊!周二,不错。好名声是你的对吗?”
“没关系,这恶人,瞎子还就当了。罗五,备车,去龙骧军。”
说完这句,八瞎子立马起身,拍拍屁股,大马金刀而走,
铁驼子哀叹一声,带着嬉笑弯腰行礼的罗傻子,头也不回的离开营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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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阿也表哥,这个位置舒服吧。龙骧军,只有十张椅子,你色楞河旗就坐了一张。”
“这要不是亲家,咱也不会给你运作。你部今后出三千散骑,跟着龙骧军这座大山走,准错不了。”
下雨的时候,必须准备天晴的事。
大雪还未散去,龙骧军攻城的各项准备已经开始了。
梁大眼走后,龙骧军旅营一级的十把座椅,空出一张。
为了笼络色楞河王帐军,当然也有之尔祸阿歹,用人头担保的原因,
刘忠武跟李兴决定,为哲林骑兵征召三千散骑,
宗师大将阿也,担任哲林骑兵的副将。
这是双赢事件,它既填补了哲林骑兵没有大将的缺点,又让龙骧军的势力,低调壮大。
当然,这三千骑兵,不在赵军的编制里,
其作战的各种花费,包含马匹、兵器、箭矢等,都是龙骧军后勤部自行筹备。
太师椅上,之尔祸阿也,虽然是色楞河的猛将,
但第一次坐在当家人的位置里,身旁是赵武生、赵忠义、刘承玄等,大名鼎鼎的赵将,他还是有些拘谨的。
天下群雄,但凡艰难生存的宗族、部落,没有人是傻子。
他们的行为,都是以本族利益优先。
从这次雪灾看,赵国是一支远比突厥国先进的优秀政权。
它赏罚分明,有相对公平的军制,
对底层牧民跟臣属子民的保护,都算是顶级的。
最主要十七斩二十三法,
看的色楞河一众老人当即拍板,早知道是这样,
不劳赵军动手,他们那个时候就反了铁力可汗,
但这些,当然有个前提,那就是赵人要够强,
因为武力是权力的基础,赵人失去武力,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权力。
正当之尔祸阿也胡思乱想之际,
龙骧军刘忠武坚定且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次攻城,大伙做好心理准备,以少量精兵,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攻打。”
“全军准备油灯,一共出兵五万人,誓要拿下玉璧城。”
刘忠武头发白了。
这一次大战,赵军节节失利,
阿也看见,龙骧行军主簿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头发黑白相间的大将。
他好像褪去了青涩,变得无比稳重和锐利。
过去刘忠武的大名,就在突厥如雷贯耳,
灵武战场,他善临机作战,一度压得突厥大军抬不起头。
如今,武有青龙,文有忠武,龙骧军集团对未来充满信心。
尽管他们的威名下降了很多,但只要攻下玉璧城,也算差强人意。
“四当家,馍子在里面聚兵呢。有什么事,等下再说。”
“滚开,看不见老子跟他爹都来了。”
龙骧军帅营,严肃的军议大会上,
几十个草原、宗族将领,不禁疑惑的望了望营门口。
当今天下,居然有人敢闯龙骧军帅帐!
人进来了。
是个瞎了一只眼,身材不高的老头,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面色不善的老人。
龙骧军主位上,李兴看见八爷后,与刘忠武互视了一眼,
大将青龙叹息一声,离开座椅,大步向前,行军礼道,“四当家,您来了就请上座吧。”
这个闯营的老头如此大的权势吗?
青龙竟然连帅位都要让出来。
就在几十个外族将领一片喧嚣,窃窃私语时,更疯狂的事发生了。
只见那个瞎眼老头嘴角冷笑,侧身对着青龙,斜眼道,
“李兴,叫营帐里的人出去,不然等会丢脸,可别怨八爷。”
寂静!
如果刚才这些将领还敢窃窃私语,那这会他们只想离开是非之地。
宗族生存第一原则,不该听的,不要听。
八瞎子如此愤怒,龙骧军几位统领,不禁面色凝重的互相看了看,
最终,头发黑白相间的刘忠武,眼眸深邃,起身道,
“诸位族长,诸位草原首领。今日龙骧军有内部事务,刘某已在营外备好酒水,各位请去享用。”
有刘忠武这句场面话,大伙如释重负。
龙骧营地,除了十张椅子上的武川将领,基本都是逃着似的出去。
这一瞬间,色楞河王帐旗,之尔祸阿也尴尬了。
他额头上全是冷汗,咬牙切齿的看了一眼表弟,
这个河边唱歌的矮子,果然是个害人的混蛋。
这会他坐在龙骧军大将的椅子上,
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等会要是看见不该看的,躲都没地方去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