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老爷,我……”
妇人赶忙站在两个孩子身前,有些惶恐的想要解释,但却说不出什么话。
秦国是很好,秦国的工厂也很好,还可以包一顿饭食。
但也正因为这很好,所以有些事情才显得极其刺眼。
妇人现在都记得,十天前自己去那碰运气,结果在上千妇人中被选中那一刻的欣喜。
五天前,她拿着工钱去买了许多粮食,只为了让孩子们有吃的。
今天买布匹,是为了让孩子们不受冻。
她甚至都想好了,下一次发工钱,她要再买一些粮食和陶瓷碗,让孩子们吃饱点。
现在,她很担心面前的官员会把自己的事报上去。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
但她知道最基本的将心比心。
那炊饼明显是秦国朝廷机构生产出来的,只存在于朝廷机构和工程项目里,百姓家中的炊饼不会和这种一模一样。
工厂给她们饭食,是为了让她们好好做事的,自己却带了一些到家里来,这算不算偷窃?算不算违反制度?官员会不会认为这事不妥而让工厂削减些饭食?
自己好不容易等到了改命的机会,难道就要因为这事……
韩非很想安慰她几句,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些事情可以允许存在。
但不能放在阳光下。
不说那个纺织厂,南阳郡里现在所有工程项目中,许多人都会在吃饭时偷偷藏一点好在下工后带回去给家里人。
这是百姓对家人的好意,是底层的苦难。
这一点,韩非很清楚,包括他在内几乎所有官员都知道这件事。
但在他的暗中授意下,南阳郡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是太过分。
秦王和国师也知道,但他们也没说什么——原本三大行的商铺里是不会有给顾客发糖的事的,是国师在回去前突然找到他,并且给他看了一仓库的糖果。
可这种事情,终究是不能公开的。
善意可以存在,但不能泛滥。
朝廷可以对百姓好,但太好了,只会产生不好的后果。
韩非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来暗访,否则就不会撞见这件事了……
“让上官见笑了。”
这时,门口的那位里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白天我也来这村子巡查过,那时候看到他们两个娃娃在捡树枝,我就给了一个自己的炊饼,没想到他俩留到晚上才吃;这两个娃娃怕是想着等娘回来一起呢,上官,这是孝心啊……”
妇人有些感激的看着他。
韩非也看了他一眼,里长眼神明显有些忐忑,但还是强行扯出了一副笑脸。
韩非随即也笑了笑:“是挺孝顺的。”
三人都知道,这只是借口。
目光又看向床铺上,那一叠布匹还有些皱,是最廉价的那种,但至少能御寒。
“你做工的工厂,有克……克扣你们工……工钱吗?”韩非看向还紧张着的妇人问道。
他毕竟是来暗访的。
“没有,都是按照朝廷说的给。”
“去……去城中买东西时,可见到过什么违……法之事?”
“也不曾。”
“路上太平吗?”
“……”
韩非和蔼的语气让妇人渐渐安稳了下来,两个小孩也默默的吃起了东西。
一刻钟后,韩非准备离开。
他得到了许多答案。
临近出门时,他转身看向妇人:“还有什么想……想说的吗?”
妇人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看着他那真诚的样子,她沉默了一下:“我听说,工厂只能再做十天?”
秦国设立南阳郡后,所有制度也一并实行而来。
十天之后就放假了,半月的年节之假,之后才会继续开工。
听到这个,妇人立马说道:“如果可以,其实我们可以继续做的,放假这事……”
“朝廷真可以不用做的!”
假期?
那是对能满足生活需求之后的人来说的。
对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的底层百姓来说,你放假反而是在削减他们赚钱的时间和机会。
韩非看了看一旁角落里的半袋粟米,叹了口气。
“我会上报的,但上……上官听不听我的就无……无法保证了。”
“多谢官老爷!”
……
村外。
韩非的几个随从正带着马匹等在这。
回头看了看那个小村子,村里只有月光,没有任何烛火。
这才是南阳广大百姓的夜晚。
他看向里长,这个家伙刚才给了他一个台阶——虽然哪怕没有那些话,韩非也有把握能敷衍过去,但至少有了一个借口。
“你好……好好干,本官会记……记住你的。”
里长有些惶恐的点了点头。
祖宗啊,我出息了啊!
我被一位部长级大官看重了!
等韩非走后,他再次回到了村里,硬是把身上的一钱秦币留给了妇人——区区钱财,哪有一个足可登天的机会重要?
回到最近的驿站,韩非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点起了煤油灯后奋笔疾书。
三日后。
他的信到达了咸阳的廷会。
看到师兄的信,李斯毫不犹豫的带着去了王宫。
李缘和嬴政正在太子宫。
太子宫后花园里,水池旁。
嬴政在一旁坐着看扶苏近期的课业,李缘则带着扶苏和蒙恬在水池边摆弄着一些自己做的木质玩具船。
“大王,韩非来信,他希望能暂时取消南阳郡的年节假期。”
水池边,听到声的李缘让扶苏两人自己玩,走了过来。
嬴政看完信,简短的说了下韩非的暗访过程和建议。
李缘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有些出神。
嬴政推了推他:“怎么说?”
“我什么都不说,这事你们自己考虑。”李缘摇了摇头,其实后世也有类似的情况,当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相冲突,当道德与法律相冲突,当制度规范与人们心中的情感相冲突……
他只是个普通人,可以在网上对某些事发表下他个人的意见,但这什么作用都没有。
具体事件要具体分析。
这种事,他插不进手。
嬴政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看向李斯:“你以为呢?”
李斯沉默了一下。
“休假制度不可破,这是根本。”李斯说:“不然破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指不定发展下去,会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以此为出发点谋私利,以至于到最后劳工相关的律法会形同虚设。”
李缘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他很想说这担忧绝对有道理……
但李斯随即话锋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