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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认聪明之人,皆会借势造势。

——张显宁就是这样的人。

在齐麟以梦为由,焚烧老镇北王尸骨后,张显宁不仅双眼放光,内心还止不住地狂喜。

——他知道,机会来了。

——倘若,运用得当,再加三分夸大,或许单是这一次就能将齐麟踩入泥底,无法翻身。

于是,景都城内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播着“挫骨扬灰”的故事。

初闻该故事的百姓,首当想到的是陶家父子,毕竟,陶杰与陶子谦已失踪多日,查无音讯。

可,待详细听完整个故事后,百姓皆持呆眸,各个难以置信。

谁敢想,齐麟会将自己的生父老镇北王齐烈挫骨扬灰呢?

但,百姓又不得不信,因为此事发生在宫内,既能从宫内传出,就有七八分可信。

如此残忍的手段,如此不孝的做派,如此天理不容的行径,又怎能不遭恨呢?

纵使,齐麟是镇北王,是大襄的守护神,也逃不过世俗审判。

这次,他触碰的是世人的底线,也是世人不惜一死也要守住的原则。

自古“孝”最大,亦是人世间最基础的道德,但凡有违孝道之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是定律,就算偶有幸免,也要成为死律;也唯有死律,才能时刻提醒着世人不可触犯。

因此,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开始向镇北王府门口聚集过来,他们都急切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自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沈安若就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以往,当她们的车驾经过时,虽也会有不少百姓追赶,但,必定伴随着阵阵欢呼声和灿烂的笑容。

现下,情况却完全不同——人群如潮水般涌来,紧紧跟随在马车两旁,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沉重的神情,仿佛在努力寻找某种答案。

沈安若心中愈发忐忑不安起来,这种异常让她坐立难安。

在极度焦虑之下,她不停地挪动着身体,试图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外面的情景,希望能够更深入地了解百姓们的意图。

一旁的齐麟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不得不轻抬手臂,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沈安若的手背上,以此给予她一些安慰,使其镇定。

“不必感到不安,这比起众叛亲离、人人咒骂还差得远呢。要不然,咱们的马车恐怕早就走不动道儿了。”

沈安若紧紧皱着眉头,凝视着齐麟好一会儿,她的眼神里似乎充满着千百责备和埋怨,“今天发生的事情,其实你早就拿定主意了,对吗?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现在造成这样的局面,肯定是已有人把你在宫内的所作所为给散播了出来…你哪怕…”

“是国舅张显宁,不会再有其他人了。”齐麟打断了沈安若的话,然后轻轻地说:“在这个世上,会有很多你一时无法理解的事,当你面临这些事时,我希望你能保持冷静。不然,你就会进入别人的圈套,甚至万劫不复。”

沈安若闻言,厉声道:“现在,你最应该给城里的老百姓一个说法!”

她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重,眼眸之中更是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仿佛内心正遭受着巨大的煎熬。

\"齐麟,旁人皆传你心机深沉、智谋过人且善于决断。然而,今日你所行之举竟是些会令自身声名狼藉之事,难道你从未考虑过这样做可能带来的后果吗?\"

齐麟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沈安若,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沈安若再次轻轻掀起马车窗帘,目光投向外面的百姓。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数次咬紧牙关,努力保持着端庄仪态,良久后才又艰难地开口说道:\"待我们抵达王府后,我会先行下车,向众百姓解释清楚一切。你无需言语,径直进入府邸便是。\"

说完这番话,沈安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无力地向后靠去,缓闭双眼,心中暗自祈祷能够顺利平息这场风波。

齐麟双眸渐痴,他微微歪脖,继续呆望着沈安若。

没有人能够猜透他内心的想法,但沈安若却从他的神情中联想到了往昔岁月里母亲替自己梳拢发髻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她年幼懵懂,但已经开始显露出少女的模样。

她的母亲宋锦儿非常注重女儿的衣着打扮和仪容仪表,每次都会细心地为她梳理柔顺的长发。

而,沈安若则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睛却始终凝视着铜镜中正在忙碌的母亲。

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铜镜中那个为自己精心盘发梳妆的母亲究竟是何等美丽动人。

同样地,她也未曾对母亲表达过,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渴望将来能够成长为像母亲那样温婉优雅的女子。

她的娘亲,温柔得像是一池春水,又如暖阳般和煦可亲,每一个微笑、每一次蹙眉都宛如一幅美轮美奂的画作。

她常常静静地凝视着铜镜里的娘亲,久而久之,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她慢慢地长大成人,但望向母亲时那痴迷的眼神却未曾改变过一分一毫。

其中蕴含的不仅有无可替代的温暖和陶醉,更有着对母爱的深深眷恋。

就在此时此刻,她竟然在齐麟的目光中重新找回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份痴眸。

刹那间,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无法吐出,只因她怕极了一旦开口说话便会惊扰到内心深处那段被深埋起来的回忆。

齐麟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一路上都已痴眸相对。

当马车缓缓停下,停在宏伟壮观的镇北王府门前时,齐麟的痴眸才渐渐收敛。

他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轻声说道:“今日,我不必向百姓作出任何解释或交代。毕竟,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更何况圣上也未必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说罢,他轻轻抚摸着放置在腿上的精致瓷罐——一个白中略带微青色的瓷罐。

这个瓷罐里装着他父王齐烈的七分骨灰。

显然,他对这瓷罐很满意,因为它既显得素雅高洁,又纯粹无瑕。

“沈安若,圣人尚有人诟病,我齐麟又为何不能呢?若是命中注定我要背负‘不孝’的骂名,那就坦然承受便是。单是‘不孝’这一项罪名,已足以使我无法再与圣上争辉,更能让圣上对我再无忌惮。于我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沈安若突然浑身一颤,脸色变得僵硬呆滞,“难道说……你今天所做的一切,跟先生想让柳霖霖先做三年小妾竟是同样的道理吗?”

“哦?”齐麟淡淡一笑,“赵衍是如何与你说的?赵老头也做过与我一样的事?”

沈安若没好气地嘟了嘟嘴,“先不说这个。你今日要付出的代价,可远比先生口中的赵府荣光要大得多。你有没有好好想过啊,如果今天你焚烧父王遗体之事传至那虎崖关处,镇守北方边关的那帮将士们将会怎样看待于你呢?”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齐麟却微微摇了摇头,“不重要。因为,你才是镇北军主帅。”

“那你也不能...也不能...”沈安若急促之下,已显得吞吞吐吐,“那你也不能以“不孝”之名自毁威信啊...”

齐麟淡淡回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并无自毁威信之心,也根本不怕与圣上争辉,你会信吗?”

沈安若绽出一脸惊愕,沉默。

“其实,我今日之所以会焚烧父王尸骨,真的只为能让父王体面些。”齐麟看了一眼沈安若,继续说,“可能你无法理解我话中含义,不过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男人也有爱美之心就好,特别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男人也是不允许自己邋里邋遢的...”

“我了解父王,父王是镇北军的魂,更相当于镇北军的定海神针。一个被三十八万镇北军敬仰的人,又怎能散发着阵阵尸臭回到天瑙城呢?就算三十八万镇北军无一人在意,那父王也绝不想就那般出现在母妃的坟墓前...”

“沈安若,有些东西与思维你可以不理解,但,永远不要去排斥。因为,你根本不知其中的善意与勇气,也根本不知你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困陷世俗后的言语。所谓困陷世俗,就是眼界被环境限制,认识与环境一致,你会在第一时间去否定超出眼界与认识的言行举止,也会与常人一样将其视为异类。”

“然,当你将某人或某种行为视为异类时,你可曾去探究过根源?若没有,那你所言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和常人无异,也只会一味去否定,可真的有所谓的对错吗?当然,“不孝”自然有错,但,如果“不孝”的背后是大孝呢?”

沈安若紧紧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之中,喃喃道:“大孝?我真的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父王已经离我们而去,你又是如何知晓他能接受火葬的?还有,当所有人都说某件事是错时,难道这件事还是对的不成?”

齐麟慢慢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父王确实已经离开人世了,但,我却是父王最为亲近之人。作为他的儿子,我自然要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父王。哪怕最终证明我的决定是错的,父王也一定会毫无怨言地接受我所做出的一切安排。这就如同你精心为自己的父亲准备了一份礼物,无论价值高低、形式如何,他都会满心欢喜地收下;又好比你渴望父亲陪伴你一同前往某个地方,无论那个地方有多远或多难到达,只要你开口,他都会抽出时间陪你走上一遭的…”

“今日,我留父王三分骨灰在景都,是震慑,也是成全。要震慑的,是当年害死父王的人;要成全的,是有朝一日我必会手刃凶手,让父王亲眼看到。至于,我手中剩下的这七分骨灰,也只是想让父王不再被打扰,远离景都纷扰罢了。”

“关于你所说的众人言错,就必错一事,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盲目思维。于事而言,事情的真相远比众人言说出的对错更重要,因为你只有了解真相才能避免,才能从中有所领悟。若再将某事的对错对应在固定的一人身上,那也是这一人的私事。但凡是私事,这一人就自有权衡与不同于常人的情感在,就算众人再言错,真正要去面对的依旧是这一人。既然,众人皆不需要面对,又有何资格言错呢?”

“再细说下去,或许就要说说诸子百家了。每个学派在最初之时,其实都不被人看好,更不易被人接受。但,它又的确是能使得人类进步的必要条件。众人言错,便是错的话,那也只会越发倒退,甚至,停滞不前。若想使人类进步,就必会出现创新与不容于世,有了这些才会有后来的验证与认可。”

“沈安若,你可知炼丹的道士是不会想到能在阴差阳错下制造出火药的...那么,炼丹又为何会发生爆炸呢?这当然也需要有人去探究,而不是只觉得炼丹的方式错了。有了探究之人,火药才有了被单独列出来的机会。创新与制造本就要面临一个被质疑的过程,这个过程甚至会很久很久。可,一旦成功,就会是一项震古烁今的发明。”

“其实,人也是一样的,你要敢于找出“众人都言对”中的错,也要去印证“众人都言错”中的对。从古至今,成圣成神者哪个没被质疑过?千古绝恋,又有哪一次会被众人看好?如果,一开始就能被众人看好、接受,又何必要称为:千古绝恋,岂不也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安若听到此处,已然无言以对。

她只觉齐麟能言善辩,活的能说成死的,错的也能说成对的。

若说其中有没有道理,的确有些,但,不多。

因为,她皆没亲身验证过...

——没验证过的事,又怎好说其对错?

现在,齐麟抱着老镇北王的骨灰,已一步步下得马车。

众百姓在看到他怀中所抱的瓷罐后,也开始摇头叹息,失望至极。

但,百姓虽纷纷转身离开,却还是忍不住每每回眸,他们的余眸中仍有几分期许。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在大失所望下,还是想要迫切看到光亮。

——他们不甘,他们不愿,他们更不想去信齐麟真的会将自己的父王挫骨扬灰。

他们期待听到解释,哪怕是敷衍,也算是一种交代。

然,齐麟并没有,不但没有,还未有丝毫犹豫地走进了镇北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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