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之前。
白日的小树比夜间更加璀璨夺目，天光自上方空顶照射进秘地之内，每一片叶脉上折射的光芒都在诉说着它的不凡。卡尼恩躺在树下，树苗的根系在他体内迅速生长，如今连胸口都能看见那些细密的金色纹路——他正在被这棵神奇的树缓慢同化，逐渐成为它的一部分。
“这是我目前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菲比跟辛西娅一前一后，看着好友蹲在树下，轻抚那张紧闭双眼的脸。
“辛苦了菲比，我知道你尽力了，谢谢你。”辛西娅没有回头，但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的情绪。她机械地用指腹一遍遍擦拭着卡尼恩脸上的尘土，尽管这已毫无意义。
菲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虽然她知道辛西娅不会错过与孩子最后的告别，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又觉得也许不该让一位母亲直面这场景。
“辛西娅......”菲比斟酌着词句，“至少他现在不再痛苦了。西蒙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让他留在这里。回归圣树是精灵的荣耀，精灵之森应该不会有异议。这样你以后......”
她本想说“以后还能来祭奠”，却终究不忍说出那个残酷的字眼。
辛西娅不知是否明白了菲比的意思，她并未表态，而是跪在柔软的泥土中，将身子倾得更低，凑到了卡尼恩的耳畔。
“卡尼恩。”
女巫轻轻呼唤着自己的孩子，这是从她身体里孕育的生命，她用乳汁喂养长大的孩子。她记得他第一次翻身时的笨拙，第一次喊\"妈妈\"时的奶音，第一次蹒跚学步时的模样......然后这孩子就跑得越来越快，离她越来越远......
辛西娅始终没有掉下一滴泪，反倒是身后的凯瑟琳早已泪流满面。
听到抽泣声，辛西娅回过头，竟对女儿露出一个微笑：“今天不用上课吗，亲爱的？”
“妈妈，对不起……”凯瑟琳哽咽着，她宁愿母亲痛骂自己一顿，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平静。
“好了，亲爱的。”辛西娅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走过来揽过女儿轻拍安抚。
“不是你的错。”不等凯瑟琳开口，辛西娅便温声开解，“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为此负责，那也是我和你父亲，是我们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
第一声晨钟恰在此时响起。
“去上课吧，这里有我。”辛西娅仍惦记着女儿的学业，温柔却坚定地催促她离开。凯瑟琳困惑地看了母亲一眼，最终还是顺从地走出了秘地。
当大门关闭，空旷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位女巫，辛西娅扭过头，正撞上菲比的眼神，老友疑惑于她的洒脱，只是当着孩子的面未曾问出口。
“菲比，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菲比连忙点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都可以跟我说。”
“我从奥兹勒带了这个。”辛西娅掌中浮现一支细细的锥形药剂瓶，它横在辛西娅掌心，里面的液体在白日里也流淌着如蓝宝石一般的光华。
“辛西娅……”菲比无奈地叹一口气，她从不质疑自己的专业判断。
“这些年我在奥兹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辛西娅不等菲比讲话继续说道，“拥有强大生机，能够孕育生命的不止是森林，还有海洋。听说，海洋中的那位神明与精灵的母神一样，执掌着生命权柄，在东海岸有许多关于祂们的传说呢。”
辛西娅又抬了抬手，“这是人鱼炼制的秘药，蕴含着鲸鱼的生命精华。它被一个古老的奥兹勒家族珍藏了近千年，在我和威廉的婚礼上作为贺礼相赠。”
菲比叹了口气，她不愿打击辛西娅，于是接过辛西娅手中的小小药剂瓶，举起来对着阳光细细观察：“你知道它具体的使用方法吗？歌蕾蒂娅倒是知道，只是她现在已经完全不认识人了，甚至连通用语都在遗忘，也许西蒙——”
“不要去问西蒙。”辛西娅迅速打断了她。
菲比讶然扭头。
“不要去问西蒙。”辛西娅又说了一遍。
“……辛西娅，你想要做什么？”菲比突然感到不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从来都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
“我知道这瓶魔药不足以救活卡尼恩，但我可以，菲比。”辛西娅望着这个一起长大，一起来盖亚帝国闯荡的女巫同胞。
菲比被她的话说懵了，她握紧手中小小的蓝色药剂，惊疑不定地看着辛西娅。
“你还记不记得血胤共生之约？”
“你疯了？！”
菲比几乎跳了起来，辛西娅连忙将药剂收回掌心。
“——我们以前是怎么笑话那些人的？！'只有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蠢货才会缔结这种契约！'这话还是你告诉我的！”
辛西娅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是的，我说过......”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血胤共生之约并不独属于情侣，只需结誓时双方皆是心甘情愿，菲比，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将自己的生命共享给这孩子，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药剂了，你只需要帮我将卡尼恩的神智短暂恢复，至少能撑到他能和我一起将仪式进行完。”辛西娅言辞恳切。
菲比目瞪口呆，突然明白了辛西娅此前的平静从何而来：“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辛西娅点头：“旅途很长。”
长到足够她反复思量，最终下定决心。
菲比瞪着她，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辛西娅，你变了！你还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吗？自从你和那个人类结了婚，离开了学院，你就变得不像你了，你可是一个女巫！”
生来自由的女巫，如今却被亲情束缚得喘不过气。奥兹勒的烂摊子还不够，现在竟要拿自己的命去赌！
辛西娅的脸晦暗下去，却还是强撑着挺直脊背，“菲比，也许今后你有了孩子就会明白——”
“我们不会走上相同的路！”菲比的眼神怒其不争，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情感所累，她早就下定决心不过那样的日子。
“你是奥兹勒的军事统帅，我以为你早已学会了如何面对分别。血胤共生之约并非万无一失，卡尼恩现在毫无生机，如果你的生命之力不足以弥补他的缺损，你的女儿就要面临一天之内失去至亲，如果你出事了，奥兹勒怎么办？凯瑟琳今后怎么办？”
辛西娅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连日奔波早已耗尽她的精力，方才不过是在女儿面前强撑。此刻菲比的话像重锤般砸在她心上，当她再次抬头时，这位坚强的女巫眼中终于泛起泪光。
“我做不到放弃他，我没有尽到教导的责任，让他被虚妄的赞美蒙蔽，他也曾向我索求关注，但这些年的情况你也清楚……是我亏欠他的。”
“你已经给了他一次生命，说什么亏欠？”
“母亲永远亏欠自己的孩子，但凡有半分可能，我也要试一试。”
“……”
“再帮我一次吧，我亲爱的菲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