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机不禁想起岑文本致仕的那天。
岑文本上马车时曾说：以后，你们将面对一个比太宗先皇更难应对的陛下。
现在，裴宣机终于明白岑文本为什么说李恪比李世民更难应对了。
原因也很简单，李世民受困于乱世刚平，朝廷人力物力都不丰裕，不得不大量采取妥协的措施。而李恪不一样，李恪登基的时候，李唐天下已经很是稳固了，李恪可以采取的手段比起李世民时期要多得多。
更重要的一点是，李恪因为就藩主政的缘故，有一批类似李世民天策府那样的班底不说，还拥有着极其丰富的治政经验。
李恪现在推行的许多政策，都是曾经在江南施行过的。
而一些拿不准的政策，李恪也是现在江南试行看看效果再说。
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李恪对于隐户、荫户和佃户的打击力度，远超历朝历代皇帝。李恪对于地方官员的态度是，你受贿帮人办事可以忍一忍，贪污国库钱粮额度不大也可以忍一忍，但如果敢帮世家豪强吞没人口，那李恪是真的无法容忍。
贞兴七年，李恪一共砍了一百六十九名各级官吏，其中贪污受贿处死的是四十七名，其余的全是帮世家豪强吞没人丁被砍头的。
只不过，李恪的杀心收敛了点，这些帮着世家豪强吞没人丁被砍官员的家眷和宗族没有被牵连砍头，就是受牵连全都发配去了辽东辽西河套新疆等地，十八代子孙都不得入仕，就算从军立功也只授予钱赏不授功赏。
要知道，贪污受贿被砍头，也就是被砍官员的儿子和孙子不得入仕，从军必须立到策勋二转的功勋后，才算弥补了父辈的罪过，以后就可以按正常的立功受赏的程序来了。
而帮着吞没人丁……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些全都入了律法。
李恪登基的第三天，就将如何惩处贪污受贿以及吞没人丁给写进了律法。
李恪对这三种罪的态度也很玩味。
受贿罪的处罚吗？数额只要没上千贯铜钱，基本上是不死的。如果是拿钱还办利国利民事的那种，刑罚就更轻了。但是，受贿如果不办事或者办坏事，不好意思，要么死要么起码在牢里二十年。而且这二十年，还得去全国各地游街，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
李恪不指望当官的道德水准能够到清廉如水的地步，所以只要受贿后是认真办事且是办好事的，且数额不大的，李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能臣的同时还要是廉臣，太少了。
反正就李恪当初在江南主政的经验，能干的官吏都有或多或少的毛病。清廉的官吏，能干的不是没有，但大部分都真的是平庸。
其实这也很正常，因为行贿的人，看重的就是当官的能力。你要是没有办事的能力，他们凭什么来给你行贿！
裴宣机算是看出来了，李恪对待贪官的态度是：没办正事能力的重处、行贿数额巨大的重处、贪污府库钱粮的重处。其中，贪污朝廷对立功将士赏赐的官吏，惩处最重，直接是三族永世不得读书。
要知道，此时的大唐，当兵都已经排除不读书的了。以前的大唐府兵，要求是能识字即可。现在哪怕是最基础的卫军，都必须要通读几本经书。
可以说，一个不读书的惩罚，就是绝了出头的一切可能。
相比起以前动辄用族诛的吴王李恪，贞兴皇帝李恪已经不喜欢用刀子顺着族谱砍人了，而是喜欢用软刀子顺着族谱将一族全部打进泥泞地，而且永世没有出头的希望。
这种诛心，比起单纯的夺人性命更恐怖！
毕竟，李恪按族谱砍人虽然恐怖，但真的要躲的话，还是能躲过去的。比如当年季汉灭亡，姜维复国失败，说是三族诛灭，可新疆大都督姜恪表示，他就是姜维的后人。
各个家族之间盘根错节，要保几个后代子孙的性命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涉及到性命，还是会兔死狐悲啊。
但是，如果不是涉及性命问题？
那抱歉，那就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的多了。
众人又指点了一阵梅花景色。
上官仪道：“诸位，你们陛下的施政重心到底是什么？”
“首先是劝农、励工、兴商。”于志宁慢悠悠道，“其次是打击吞没土地人丁，再次是兴学。”
裴宣机笑道：“于公，你也看出来了？”
“陛下行事很有章法的。”于志宁微微一笑，“陛下当年大兴江南八州，才有了打击吞没土地人丁的底气。很多人以为陛下靠得是海贸挣钱，实际上真正让陛下挣钱的，是江南八州兴盛的工坊和稻田桑田茶山。”
“大力垦荒和励工行商，都需要大量的人丁，这样一来，隐户、荫户、黑户、佃户甚至奴隶可不就被陛下盯上了么！”裴宣机接话道，“而且，有了充足的钱粮，就是打造一支强军的根基。陛下敢对世家下手，根源就是陛下心里有底，全天下会和陛下作对，但是，曾经吴王封地绝对是死心塌地跟着陛下的。
贞观二十四年，已经有民谣唱道：江南熟，天下足！
老夫没有记错的话，当年长安和洛阳两地粮商出售的稻米，九成都来自江南！”
“当年的吴王封地就是人口少一点，可问题是，陛下弄出了火枪大炮。”李积眯了眯眼，“世家倚仗的私兵和坞堡，面对火枪大炮可以说没有抵抗之力！”
诸人顿时点头，强悍如李世民为什么都不得不对河北世家妥协颇多，就在于坞堡！
守城战这玩意，拉起一帮民夫都能干，只要你能维持住他们的斗志就行。而一个个坞堡，就是一座座小型的可以短时间自给自足的防守据点，看着是真让人窝火。
强攻？伤亡会很大！围困？人家往坞堡一躲，围困的钱粮和人家防守钱粮的消耗完全不对等。
可以说，李世民虽然差不多尽灭河北世家私兵，在贞观早期无奈妥协就在于对坞堡没太多办法。等李恪搞出了配重炮车的时候，又因为没太多借口，李世民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但李恪不一样了。
哦，坞堡？来，上大炮！河北世家在李恪靖难时发动叛乱，真的太上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