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皇帝万寿圣节的日子越来越近,各地主官及蕃邦之臣纷纷入朝觐见,有泰宁等卫都督李来罕等遣头目塔卜歹等三百人来贡,贺圣节、贡马。又有西外夷慱峪等十七幡番人啽班等一百九十七人,上巴篱等族番人阿鹅等一百三十人来贡马、方物,各宴赉有差。
朝鲜国王李怿遣陪臣郑允谦等三十余人来贺圣节,贡马、方物,赐宴及袭衣、彩币有差。
日本国遣宋素卿等五十余人来贺圣节,贡刀、扇,皇帝照例赐宴。
不久礼部言:天方等番国使臣来贡方物半年以上,陕西都司方为其奏发册,又其玉石痹恶,而夷使所私货者皆良美。请下巡按御史核都司稽留之故。其伴送千户陈钦及通事人等,俱宜下法司论治,戒诸番使:自今贡发外,毋得多带玉石,以扰驿路。及方物有印封而验不堪中者,俱坐都司官罪。仍拟方物文册定式,永付遵守。
皇帝诏可。
这都是开胃小菜,其实更令群臣瞩目的是佛郎机团队进京。朱厚照终于等到了佛郎机的使团。正使是佛郎机国王钦令的贵族为苏萨,教士桑托斯为副使,使团成员不乏有军官、贵族、商人、教士。
正德二十年秋九月,京师黄瓦朱墙间始有凉意。午门外三步一甲士,皆着飞鱼服、佩绣春刀,按刀肃立如铁铸。礼部尚书何孟春早着朝服候于左顺门,心中一直复盘者所有朝见的流程。 —— 今日佛郎机国使团入朝,乃大明朝未有之盛事,稍有差池便是渎了天朝礼制。
卯时三刻,景阳钟响过九通。但见端门处黄旗开道,浩浩荡荡一群人跟着礼部官员步入皇城,正使苏萨着金线织锦短衣,外罩玄色大氅,腰间佩剑穗子随身轻晃;副使桑托斯一袭黑袍,胸前银十字架在晨光中忽明忽暗,手中紧攥着一本烫金《圣经》。使团身后,二十余辆辎车满载贡品,用黄绫覆盖,只露出些棱角 —— 有西洋火器、自鸣钟、玻璃镜等物,早有锦衣卫暗报内廷。
何孟春趋步向前,与鸿胪寺卿一同迎至奉天门外。一路上苏萨,不时观察这个帝国的宫殿,殿宇飞檐斗拱,檐角走兽狰狞,不觉驻足。桑托斯仰头望那三丈高的朱漆大门,喉结滚动,以拉丁语喃喃道:“此乃中华帝王之居乎?” 早有通事译出,面上何孟春不动,心中却暗忖:夷狄之邦,果如蛮貉,见我天朝宫室便作此态。
其实何孟春误解这些人了,因为他们觉着中国与欧罗巴的建筑风格不同,心有感慨而已。
辰时初,净鞭三响,奉天殿内钟鼓齐鸣。朱厚照着十二章纹龙袍,自后殿徐步而出,坐于九龙金漆宝座。殿内文武百官按品秩排班,文官居左,武官居右,皆垂手恭立。朱厚照目光扫过群臣,见内阁首辅毛纪捋须正色,户部尚书梁材目不斜视,却留意到右班中几个年轻武将微微探头,似对殿外使团好奇。
赞礼官高唱:“佛郎机国使臣觐见 ——” 苏萨在前,桑托斯在后,率使团成员鱼贯而入。行至丹陛前,通事喝令:“跪 ——” 苏萨略迟疑,桑托斯扯其袖,二人并随行人员皆按大明礼仪,三跪九叩。朱厚照目光落在苏萨身上,见其卷发高鼻,肤色泛红:此等容貌,果如皮莱资一般。又看桑托斯黑袍垂地,十字架晃眼,忽忆起东厂曾报西洋有教士善奇技淫巧,不禁挑眉。
礼毕,苏萨起身,从随员手中取过金漆匣,内盛佛郎机国王国书,由鸿胪寺官接过,跪呈御案。朱厚照命内臣展开,见上面文字曲里拐弯,如蚯蚓爬动,虽有译字附于旁,却难辨其意,心中不耐,转手递给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彬,淡淡道:“令人译来。” 魏彬捧书退至一旁,与通事低语。
此时,桑托斯见殿内藻井蟠龙欲飞,柱上金龙张牙舞爪,忽觉呼吸困难,伸手按住胸口十字架。一旁御史见状,皱眉轻咳,以笏板轻叩身旁同僚,目光示意桑托斯失礼处。同僚微颔首,却见朱厚照正盯着桑托斯,嘴角似有笑意,二人遂不敢多言。
苏萨见皇帝对国书兴致寥寥,忙挥手令随员献贡。但见辎车推至殿前,黄绫掀开,首件贡品为佛郎机铳,长约六尺,铜身刻西洋花纹,阳光下泛青冷之光。勋贵班中,张仑双目一亮,往前半步,又猛然驻足,偷瞄皇帝脸色。朱厚照却是见怪不怪,手指不自觉轻叩龙椅扶手,面上端着架子,心中却不知做何思量。
次一件贡品为自鸣钟,铜铸楼阁造型,顶部立一铜人,钟身刻日月星辰。随员轻拨机关,铜人振臂敲钟,“当” 声清越,殿内沉默片刻。文官班中,有钦天监官叶护素精历法,不禁前倾身子,眼中满是探究。朱厚照亦觉新奇,嘴角微扬,却听毛纪轻咳一声,忙敛起笑意,正襟危坐。
其后贡品还有玻璃镜、珊瑚树、各色香料等,一一陈列。苏萨察言观色,见皇帝对火器、钟表感兴趣,心中暗喜,又趋前半步,以佛郎机语道:“此铳射程远,准头佳,愿献于天朝,表我国恭顺之意。” 通事译毕,殿内哗然。郭勋闻言也忍不住往前一步,朱凤却低声道:“火器乃军国重器,他们怎么就这么拿了出来?”
毛纪亦出列,奏道:“陛下,夷狄之技,或有可取,我朝俘获火器甚多,作不得稀奇。”
朱厚照听群臣争论,心中烦躁,抬手道:“且收下,着神机营细细勘验。” 又指自鸣钟,“此物可置于乾清宫,朕欲观其自鸣之妙。” 魏彬忙应下,命内臣将贡品收走。
苏萨皇帝允纳,面露喜色,桑托斯则趁机进言:“我国有天主福音,愿播于天朝,使万民得享永生之福。”
话音刚落,便见礼部尚书何孟春横眉冷对,出列奏道:“陛下,佛郎机人所传乃邪教,蛊惑人心,断不可听其胡言!”
朱厚照瞥了何孟春一眼,未置可否,心中却想:你发言真是时候
巳时初,赐宴之礼始。奉天殿外设席百张,光禄寺官员往来布菜,皆珍馐美馔。朱厚照命苏萨、桑托斯近前赐座,皮莱资也是一同待遇。
三人跪谢后,小心翼翼坐于绣墩上。见案上有烧尾宴、烤全羊、清蒸鲥鱼等,苏萨本执金箸欲夹菜,确不会用筷子。桑托斯画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不禁尴尬一笑。
朱厚照看在眼里,怎么会不知教士这是在餐前祷告,但还是故意问:“卿等何意?”
桑托斯忙答:“乃谢天主赐食之恩。”
朱厚照挑眉,道:“朕赐卿等宴,何谢天主?”
桑托斯语塞,通事忙圆场:“此乃我国习俗,望陛下海涵。”
朱厚照摆摆手,示意无妨,在座众臣心中却想:蛮夷习俗,实乃可笑。
宴中,朱厚照不时命内臣向使团赐酒,苏萨酒量颇宏,连饮数盏,面色更红,话也多了起来,指殿外道:“我国都城里斯本,亦有巨殿,可比此殿?” 通事译出,毛纪心中不悦,却听朱厚照笑道:“愿观卿国殿宇,然天朝地大物博,非尔等小国可比。” 苏萨虽觉皇帝言语傲慢,却不敢反驳,只得陪笑。
酒过三巡,桑托斯见皇帝似有醉意,壮胆奏道:“我国与中国通商之愿望已久,愿得陛下允准,于广州设使馆,以便往来。”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皆静,目光齐聚皇帝。
乔宇捏紧笏板,正要进言,却见朱厚照抬手止之,眯眼看向桑托斯,道:“通商之事,可与礼部面议。然尔等既为使臣,当知天朝礼制,不可妄求。” 桑托斯忙称是,心中却知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皮莱资心中更是忐忑,这两人差点坏了自己大事。原来自己去信早早交代,不可鲁莽,今日见二人,心中笃定这二人丝毫未听进片语。
未时,宴毕。朱厚照命赐使团彩缎、金银、瓷器等物,苏萨等叩首谢恩。皇帝起身,净鞭再响,群臣跪送。朱厚照回后宫途中,见自鸣钟已置于乾清宫廊下,铜人正抬手敲钟,“当” 声又起。他驻足看了片刻,对魏彬道:“那佛郎机铳,让夏臣明日带至西内试射,且看看和我朝仿制有何不同。”
魏彬忙应,心中暗忖:除了样式比较华丽,外观并无分别。
是夜,内阁值房灯火通明。毛纪与王琼、乔宇等商议,毛纪捋须叹道:“佛郎机人狡狯,观其贡品,火器犀利,若许其通商,恐生事端。然陛下兴致颇高,我等需从长计议。”
乔宇点头道:“明日当奏请陛下,严加约束佛郎机人,不可使其窥我朝虚实。”
其他人皆称是,唯独王琼心中不以为意。却不知朱厚照此刻正于乾清宫拨弄自鸣钟,听那铜人敲钟之声,嘴角带笑,心中盘算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