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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安深知吴兰亭的脾性。譬如今日之事,此举虽说是兵行险着,但吴兰亭确也尽量做到了不损各方颜面,算得上行事周密。

这自然与她那吏部尚书的祖父有关,毕竟吏部执掌天下文官的评核绩考、升降考课、任免调动等诸多事宜。与各方的走动更是紧密,人情往来那自不必说。此等条件下,吴兰亭总归会耳濡目染些,心思灵活却又不失周全,但本性还是纯良的。

只不过此计恐会引起尚书令府鸡犬不宁,若仅为搏一丝退婚的机会,怕是会落个‘忤逆’、‘恶毒’的名声。可毕竟出生这等门户,就已丧失自主择婿的权力,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个贴有价签的交易品。但《诗经》中描述的那般自由婚恋,又实在是令吴兰亭心驰神往。此次重阳诗会,正是她挣脱枷锁,打破桎梏的最后希冀,眼下也只能不择手段的放手一搏。

“姐姐认为我该不该嫁?”

吴兰亭止住哭音,泪眼婆娑地望向李时安,这番发泄后,神志倒是更为清明,现下反倒是有些动摇。

李时安心疼她时下的柔弱无助,用丝绢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微笑道,“婚姻大事关乎女子一生,却又不能自己做主,时安也觉得甚为不公。夜里辗转难眠之际,时安与妹妹的想法一般无二,若将来的夫婿不甚如意,当也宁死不嫁。”

吴兰亭的眸色一亮,似是觅到知音,“姐姐也曾如此想过?”

“可时安终究是顺从父亲的意思,嫁予染之。故而,时安并未有何金玉良言。不过,尚书令府还未行纳征,尚有抉择的余地。若染之与时安能帮得上一二,妹妹但有所求,我夫妇二人定然不会推辞。”

‘的确,姐姐与林御史是两情相悦,又有上柱国亲自求陛下赐婚,和自己这桩婚事终归不同。莫非我也得赌上一赌不成?’吴兰亭如是想到,思绪倒更为纷乱。

可当下也别无选择,吴兰亭只得认命道,“也罢,既书童的死讯已传出,妹妹只能静待林府大公子如何处置。”

彼时,芙蓉园终归寂静。

林明礼生生熬走那些心怀不轨的世家公子,立于石桥旁侧,宛若守桥的石像,怔怔望着对岸出神。

然则,园外有两位皇子留下的侍卫,园内虽说仅是些打杂的下人,可抵挡些纨绔子弟也不难,唯恐是要拿些身份说事。林明礼几番斟酌,仍是自愿留下来看护这些女眷。

元瑶与杨湜绾早已注意到对岸的林明礼,命人几番规劝,依旧未能令他先行离去。打听之下方才知晓,这位竟是尚书令府的大公子。

“那位林公子可是等候绾儿许久。”

杨湜绾这阵子与元瑶相处的很是融洽,互相打趣也是常有的。不过当下仍是出于女子本能的羞赧,嗔笑道,“元瑶这般天香国色,林公子怕是在等你。”

“夫君自然会在家中等我。”

元瑶算是在偷换概念,此林公子又非彼林公子,随即轻轻推了一把杨湜绾,道,“快去与他道声谢,我等好早些回去。”

杨湜绾凤眸一白,没好气地轻声道,“你这狐狸精,天天念叨林御史,就这般急不可耐地要回去见心上人。”

这几日是歇在明园,前阵子又是朝出暮归,鲜有见到林尽染,难得将诸事了结,元瑶自然想早些回去。见已被戳破心思,元瑶也未有恼意,只挥挥手催她快些过去。

杨湜绾未有扭捏,只戴上面纱,提起裙摆,款步姗姗地迈过石桥。

林明礼不曾想对岸会有女子过来,见她体态婀娜,步步生莲,一时间怔住神,呆滞在原地。

杨湜绾距林明礼仅三步之遥,顿时止步,随即施以万福,“妾身见过林公子。”

若说林明礼未曾见过女子,怕也言过其实。只是多为伺候的下人或是仅有匆匆一瞥的青楼姑娘。与杨湜绾这等良家姑娘,不,严格来说该称夫人才对,还是头一遭对话,顿时不该如何自处。

林明礼缓过神时,连作揖的礼数都险些忘却,所幸慌忙之间又将手势调换回来,语音中略有些仓促道,“姑娘···咳···姑娘有礼。”

谁又能想到,尚书令府的大公子,竟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杨湜绾强忍着笑意,仍维持不动声色的模样,轻声道谢,“妾身深谢林公子在此看护。”

这回话音听得清楚,可林明礼却又不得不沉沦在她那双凤眼之中。眸中那种阅遍繁华三千事,品尽人间烟火色的深邃与寒澈,与她那略带沙哑与磁性的嗓音宛若天成,未有丝毫违和,予人一种别样的视听感受。

林明礼不知已迟怔多少次,只觉面颊滚烫,耳根有些发热,支支吾吾道,“林某···昂,明礼···不不,我······”

说话间,手指不自觉的乱指,兴许是连他也未曾意识到点向何处,目光直直地落在杨湜绾身上,长久移开不得。

杨湜绾有些愠怒,却并未挂脸,只觉林明礼的目光过于赤裸,虽未含轻薄之意,但那种眼神,澄澈中带了一丝欣赏?可杨湜绾将它理解为品鉴,似是从未见过这般的珍品,故而产生一丝好奇和探求的欲望。

诚然,杨湜绾与这位林府的大公子素昧平生,可他的名声倒也听得几分,一方面有元瑶在替林尽染打探,其次,林吴二府的亲事早已传遍,商户之间也常有私下议论。听说是有断袖之癖,如此竟还要与吴府小姐成亲,当真是鲜廉寡耻,如此想来,成见更深。

“再次深谢。林公子若无他事,妾身先行告辞。”

杨湜绾本就是出于礼貌,特地道声谢而已,可未曾想将自己当做摆件任由他欣赏。说罢,欠身一礼就要离去。

“姑娘且慢。”林明礼听她语音有些微冷,顿感唐突冒昧,深揖一礼,以致歉意,讪然道,“林某孟浪,还请见谅。在下绝无轻薄之意。”

“不过是萍水相逢。”杨湜绾并未听他多言,只留下这一句话就已迈开步子离去。

林明礼扭捏片刻,壮着胆子,上前两小步,仰首望着石桥上的杨湜绾,高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杨湜绾身形一怔,只愣了两息,又步履匆匆地下了石桥,口中喃喃自语,“还说未有轻薄之意。”

对岸的元瑶看了热闹,还未等杨湜绾近身,替她回应,“她叫杨湜绾,公子可记好了?”说罢又是几声媚笑。

杨湜绾见状,臊红着脸,扽了扽元瑶的衣袖,嗔怪道,“说予他作甚?”

“能让林大公子险些追上来问芳名的,绾儿还是头一个。”元瑶笑脸盈盈地挽上杨湜绾的藕臂,调笑道,“看来你二人相谈甚欢。虽说他现下已有亲事,不若予他做妾如何?”

“那我还不如去静心庵当个女和尚。”杨湜绾翻了翻白眼,一面说起林明礼与她相见时是何等情状,一面往芙蓉园外而去。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林明礼望着杨湜绾的倩影怔怔出神,她不同于其他女子,无论是眼神还是声音,诸如娘亲、府中侍女、还有安乐居的姑娘,都未能像杨湜绾这般,令他如此清晰的铭记这双凤眼、这副嗓音。

‘不过是萍水相逢’,林明礼的耳畔不断地回响起杨湜绾的这句话。不知为何,除却家人与林尽染之外,还有人能令他的心湖泛起涟漪。

“杨湜绾···”林明礼口中不断地念叨这个名字,弟弟不就是想促成自己与她之间的姻缘吗?或许是对杨湜绾这个名字太过熟稔,又或是她与林尽染有些渊源的缘故,否则方才又怎会如此。想到此处,林明礼不禁一声喟叹,默默转身离去。

日色渐晚,暮霞褪尽。

文英殿内灯火如昼,楚帝端坐在御榻上品读林尽染的那册诗集,时而两道浓密清晰的眉向中心一攒,时而又舒展面容,会心一笑。

孙莲英在一旁躬身问询,“陛下还未用晚膳,奴才可要先备些?”

但楚帝的心思几是集中在那册诗集上,并未予他任何反应。孙莲英只得在一旁又轻声唤着‘陛下?陛下?’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近戌时。”

楚帝稍稍点头,可目光仍在手中的诗集上,沉吟道,“那就再等等。”

只话音刚落地,又抬首望向孙莲英,“先备着吧,算着时辰也该来了。”

“谁该来了?”

孙莲英闻言怔忡。早些时候,这京都府尹刚刚来过,回禀城外命案,可至此也未有宣召,哪还有人会在此时进宫。可知迟疑片刻又蓦地恍然,当下能不听宣召就能进文英殿的,除了林御史这位爷还能有谁,旋即屈身告退,准备晚膳。

楚帝不再理会,只将目光又移至诗集上,低声吟诵。

未多时,林尽染果真行色匆匆地踏进文英殿。与寻常不同,今夜可不等孙莲英通传就已火急火燎地入殿。

“臣,拜见陛下。”

楚帝嘴角微不可察的勾起一抹弧度,也不知是因为猜对林尽染会来,还是说品读到诗集中的佳句。

“起身,一同用膳吧。”

杜子腾既将这桩命案通禀楚帝,自然是早早得了密旨。方才在与那明月居的掌柜闲叙后,杜子腾就将进宫一事告知予他。林尽染自然是心领神会,马不停蹄地就往宫里赶。

楚帝只吃了一口菜肴就已放下玉箸,直接将话题带入重点,“染之认为,林明礼身旁的书童是何人所害?”

“不该是林尚书最有嫌疑吗?”

林尽染见楚帝已动筷,也就不再拘束,今日东奔西跑,实在疲累,趁此时机赶紧吃上几口。

“你且说说。”

林尽染坦然地迎视楚帝的眼睛,“林明礼与其书童的流言不止,眼下又与吴府的婚事将近,若不尽早除去‘祸害’,于这位大公子的名声有百害而无一利;其二,林明礼当下禁足府中,而清风又被他安顿在城外,而此等命案若要传进林明礼的耳朵里,依林尚书的手段,怕是得要大婚之后,此等良机,林尚书又怎会放过。”

楚帝板着脸,拧着眉头说道,“你又何必敷衍朕呢。”

“臣只是做了绝大多数人应当有的判断。”

“若再细细推敲呢?”楚帝低垂下眼帘,眸中的神情有些复杂。

林尽染余光看向孙莲英,徐徐挪动身子下榻,起身站在他旁侧。

此举倒是令楚帝和孙莲英顿时摸不着头脑。

林尽染的嘴唇翕动,神色淡然道,“细细推敲下,臣以为是陛下指使人杀害清风。”

果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孙莲英闻言顿时身子一软,踉跄下险些摔倒,林尽染见状赶忙将他扶稳,好生劝道,“孙公公还得再磨练磨练。”

孙莲英的五官几乎拧巴到一块儿,赶忙伏地一拜,“奴才还是在殿外伺候吧,林御史这话听来实在骇人。”

“不过是个书童,朕杀就杀了。你这奴才,确如染之所言,是该好好磨练。”

楚帝未有辩驳,直直地将此命案揽的自己身上,又抬手示意林尽染坐下,“这可有何说辞?”

“陛下既与林明礼有些渊源,当和林尚书有一般心思。且还得加上一条,这桩命案若未能深究到底,凶犯就只能是林尚书指使,此举未损陛下分毫声誉。”

“听来的确有几分道理。”

孙莲英跪在一旁,缩了缩脖子,打了个激灵。心中暗忖,如此听来这书童之死似乎又与陛下并无干系?可转念一想,即便有关系又如何,‘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的道理还不明白吗?何况又仅是个小小的书童。

“起来吧。”楚帝斜睨一眼孙莲英,没好气地示意他退到一旁。

林尽染莞尔一笑,现下又将先前所述推翻,“但清风违犯宵禁禁令在先,陛下大可令巡防营卫队将其杖杀,何须留他性命。”

清风进城,甚至到务本坊的消息,说未曾进陛下的耳目,林尽染是万万不信,若要杀清风,大可寻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无须多此一举。若是在林明礼之事上,楚帝与林靖澄的目的俨然别无二致。

楚帝抿嘴一笑,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兴许朕就是想让林卿亲自动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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