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土意盎然。孕生命调阴阳。变化无穷。
杨暮客入定搬运周天,以土灵养身。周身窍穴大开,法力呼应。
纵然土性中和,却仍有排异之感。毕竟这是灵土神州中炼化的息壤。他未曾去过哪里,身上的土性乃自西耀灵州和中州正土大洲而来。好在息壤犹存木性,与他命数相合。
他以观想法去看时光长河中的那一道光,靡靡之音充耳不闻。压肾水治沟渠,缓缓引导。入心脉熄邪火。
观内景,以先天土韵修肝肠五脏。丹药只是治好了伤,伤愈之后仍需通导。
内府之中,法力运转十分艰涩。第一周天近乎花了一个时辰。
寅时出定,未达十二周天,今日修行并不圆满。
继而早课观霞,以阳气调阴气。小道士身上阴郁之气越发少了。
但回到桂香园后,见了众人内心尴尬万分。有口难言,便装傻充愣。
吃早过后,难得可以静心练几笔字儿。
写到一个瘦体字儿的时候,便觉着纸上之字婀娜妖艳。俩眼瞬间直了。
食髓知味,杨暮客这小年轻又怎么憋的住。扯着蔡鹮关上门又是一通胡天黑地。甚至有时拉着玉香进屋,也不言语,只顾着耕耘。
如是过了几日。
这回杨暮客日日入定打坐,七日后终于搬运十二周天圆满。
其实弄多了,杨暮客也觉着乏味。但又似是习惯一番,躲着小楼把玉香拽进屋,俩人戏耍起来。
忽然玉香夹紧杨暮客,叫他动弹不得,“道爷,您停下!”
杨暮客闷声问,“停下作甚?”
“你……要丢元阳了!”
杨暮客额头大汗淋漓,此时却瞬间尽成了冷汗。他这小道士不通鏖战之法,又怎么能降服玉香这化形大妖。日日耕耘,其实就是找死。
“我该怎么着?”
“您别动。调息一番,今儿就到这儿吧。”
杨暮客只得闭眼不吱声。听见玉香的心跳,脸贴着脸,吃了口胭脂。
玉香轻柔擦擦杨暮客的脸,“婢子终归是妖精。是要吃人寿命的。”
稳住气息后杨暮客爬起来穿好了衣裳,憋了半天。这些天第一回主动和玉香搭话。
“那日怎地还见红了?”
玉香钻进被子,背对着杨暮客。“妖精吃人,不用当真拿身子去换……”
“你这蛇精,勾人的花活儿倒是真多。”
“道爷,您前阵子要调理阴阳,婢子也就随了你。但当下您修行稳当了……日后就断了罢。”
杨暮客心虚地瞥她一眼。衣裳已经穿齐整了。
“人都丢尽了,还怕甚。这周天神官看着贫道,就好似配牲口一般让他们看戏。我还有甚好名儿?”
玉香瞬间臊得满脸通红,更不敢回头。
杨暮客驻足叹了口气,“你都化人了,那便是人。我答应你来着,要帮你讨一本功法。眼见着就要到了自家门头,咱俩又这样。因缘也好,孽缘也罢。总归不能食言,怎么断?”
好悬丢元阳这事儿。杨暮客面上好似波澜不惊,其实已经把他吓个半死了。尸狗神在灵台之中乱窜,好巧不巧照着了藏在大鹏真灵身下的非毒魄和除秽魄。爽灵便夹着两个魂魄塞进了肝器之中。
一直昏昏沉沉的杨暮客一个哆嗦,眼中澄明浮现。大白天他就看见那八个鬼影飘着,汗毛倒立。西厢读书声阵阵,隔壁小楼和姬母相聊正欢。回头看下自己的屋,又不情愿进去。他索性跑到观星台上去晒太阳。
外邪?外邪就不怕太阳吗?这朗朗乾坤,大日真火,还晒不死你们。
他就这么躺在甲板上闭眼晒着,脸上都晒出了柚儿。
兀地听见隐隐约约有吵闹声。
这七层顶上,隔音最好。六楼的说话声都传不到这,能闹到他耳朵眼儿里,可见激烈。
细细闻之,此声乃是五层而来。
只见季通噌地一下窜出了门,几步就跑到了舷梯前往五楼。
这正义凛然的汉子如今终于找回了那颗初心。他与自家兄弟相约,是要匡扶人道的。如今兄弟不在,他也离了西岐国。但不论走在哪儿,这约定不该变。
杨暮客聚来无根水搓搓脸,使了一手祛尘术,小道士衣着整洁尾随季通而去。
几个俗道拦在了五楼走廊中央,驱散看热闹的人群。
一群水兵全副武装手持短弩靠在墙边,准备闯门。
杨暮客抬头便看见镇守常与的弟子,青岚道人。他靠过去问青岚,“这怎么回事?”
“有混账胡乱念诵了邪神真名。还没招来邪神的神种,凡人暂且独自处置。我们只是一旁护卫,还未到干预时刻。”
船中俗道认得季通,晓得此人身怀本领,遂未驱赶季通。而是给季通说明情况。
这事儿与前些日死的那个富商有关。
杀人婢女本该羁押在一层牢房中,但那富商的侄子把婢女提出来审讯对质。说是富商嫡子指使婢女行刺,要家法处置富商嫡子。
这五层楼宇二楼富商嫡子和侄子起了龌龊,当场打杀起来。
如今里面情况暂且安静,但那婢女似是被逼疯了。大声喊了邪神真名。
水兵见势不妙,本来还要局中调停,当即尽数退出楼宇等着变化。而俗道则隔绝走廊,不许无关之人靠近。
一阵邪风吹进了宝船巨楼。
那疯了的婢子带着枷锁跪在地上,指甲咔嚓咔嚓地挠着地板。刮下来道道木条,留下血痕子。
杨暮客掐障眼法,开了天眼。金光看透门墙,看到了正在妖化的婢女。
“没有灵炁,怎么会化妖?”
青岚也皱着眉,“她想来是万泽大州生人,没有根骨,但染灵后一直藏在体内。寻常不显。”
“那你还不前去处置么?”
青岚摇头道,“还不足改变人道气数,咱们修士只能旁观。”
水兵在门外喊话,“里面情况有变,尔等就地伏下,不可起身。我们船上俗道要进去处置。”
季通轻声慢步跟在船中俗道身后,进了楼中楼,只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上面尽是刀劈斧斫的痕迹。血流顺着台阶汇成一条小溪。
几人踮脚来到二楼大厅。
那女子戴着枷锁跪在角落,披头散发。地面上血迹斑斑,到处都有断肢血肉,有些人肠子漏了一地,有些人尸首不全,分不清谁的身子谁的头。
俗道在上楼的时候已经取出行科法器。二楼大厅两伙人分别各守一边。但靠近婢女那边的人蠢蠢欲动,想从那逃开。
而另一边人则得意地笑着,端着手里的兵器好整以暇。
几个俗道瞬间结成了三才阵法。咬破舌尖喷血染法器,做主的对两边喊着。
“我等上来除邪,尔等有序撤退。靠墙那边的,武器留下,你们先下去。下面有水兵保尔等周全。这一边的朋友,你们在我等身后。等那一伙儿人都下去了,尔等再下去。莫要着急。听懂了吗?”
众人皆是点头。闹了妖,可不敢再打打杀杀了。人跟人斗,许是还能活命。但人跟妖斗,那最后会被吃的渣儿都不剩。
季通站在一旁,守着楼梯出口。
只见他脚跟一跺,支出两年寿命借来天地灵炁。搬运青灵门俗道之法,《陆行定魂经》护身法术。继而再搬运气血,鼻息喷出灼热烈焰。灰尘滚滚。
靠墙那边的人灰溜溜地从季通身旁走过去。但地上还有许多呻吟着未死之人。
他扯住其中一个,“你的弟兄伙就不管了?”
“你这人多管闲事,别碍事让我们下去。”那人挣脱了慌张离去。
街巷外的杨暮客随着青岚踏空,隐形来到了对面的楼层中。二人都是蓄势待发,只要神种进来,他俩就要以法力遏制邪神神念扩张。
“贫道帮着自己护卫开了灵视,算不算干涉人道?”
“上人请便。”
杨暮客掐三清诀,指尖一弹。一滴无根水穿墙落在了季通的额头上。
季通只觉着脑子一凉,看见了那凶犯女子浑身煞气腾腾。头颅里一点青光臌胀着,似是随时都要发生变化。
等二楼的凡人都走光了,俗道这才结阵上前。
天地人三位,化作金光,浮在地面之上。继而扩大到披头散发的女子身下,将其困在其中。
女子抬头,眼中乌青冷冷看着道士。并未言语。
船中金丹镇守常与飞身而出,运转丹元,一面碧水青天的光幕横墙在大海中央。无数飞蚊噗噗撞在光幕上。滋啦啦作响。
船中青岚身上水光波动,杨暮客脚下阴阳图现。
几只飞蚊神种被海中鱼群捉走,继而海绵开始沸腾。那些鱼儿争先夺后地吞吃落入大海的神种。
飞蚊飘在半空,化成了一只螺中蟹的模样。
“有人呼唤本神,请镇守把祭品交出。本神自然离去。”
常与手持宝镜立于半空,正义凛然地说道,“陵鳞神。此海已经临近万泽大洲。正法教庇护之地,船中有上清门弟子。你若识相就速速退去……”
“你船并无正法气运庇护,本神也无谋害上清门弟子之意。只要唤我神名祭品。”
常与心里咯噔一下,事前定海宗大醮一场,天道宗挤占了正法教的气运。这报应如今终于临到。
“纵无正法教庇护,我定海宗以天道宗为尊。你招惹得起哪一个?”
而吃了神种的鱼虾终于起了变化,它们汇聚在一起,幻化成了一只大蟹模样。
“天道宗恒强,我自是招惹不起。但茫茫大海,亦有海中规矩。女娃今日必须入海,归我神国。”
“本镇守尊大海规矩,这就传令,你此些神种不可近前……”
“本神于此恭候。”
青岚得到师傅传令,让楼中俗道迅速处置。
只见二楼俗道要先以封魂之术将凶犯女子封印,而后刺她心脉。抛尸给邪神当做祭品。
但季通怎么都觉着不对,他迷蒙之中隐隐看到了几个修士守在阁楼周围。
这人屠起了慈悲心,拦住了三才阵中举剑的人位俗道。
“朋友,我来处置吧。”
季通晓得自家主子悲天悯人,轻轻走过去。
“姑娘,你会不会水?船上染灵的人,都要抛到海里。你已经没救了。茫茫大海,你想游到哪便游到哪……”
“天大地大,却不让奴活命。好没道理。”
杨暮客开着天眼,自然知晓船外发生甚事,也听见看见季通所为。事有定论,此时再去已不算干涉人道。他脚踩少阴,背身一转,身子留在原地阴魂透体而出。
小道士的魂儿掐着障眼法来到了季通身旁,并未影响说话的两人。但那些俗道瞧不见他。
“姑娘,我家侍卫亲自送你出海。你此去乃是去一个仙乡。”
凶犯女子瞧见了阴魂。这小道士阴魂之上尽是纵欲贪欢的秽气,不由得嗤笑,“可我想归家啊……”
她是激愤杀人,又罪不至死。那富商老爷的子侄仗着身份尊贵,逼她伪证,若她不从便要折磨死她。这世间当真好没道理。她如何心甘?
杨暮客也明白自己当下并不体面。恭恭敬敬地揖礼,“姑娘,为了一船人着想。请你去吧,你唤了名字,当知因果。”
“你这脏东西亲自去送我么?”
“贫道只能把你送到楼船外。我这阴魂见不得太阳。”
“脏东西见不得光……那你这侍卫五大三粗,想来有本事。麻烦登岸后,去朱颜国潇湘村黎家帮忙传信,琉儿守得住清白。逢年过节,劳烦给奴烧些香火。”
季通愕然,“某家记下了。”
凶犯女子收起利爪,磕磕绊绊地爬起来。季通上前两手抓着镣铐一拧,那镣铐便断了。
青岚站在无光处,给季通和那女子使了一个障眼法。他们就这么往五楼升降梯走去。
来至一楼甲板,杨暮客阴魂眯着眼看着外头刺眼的阳光。那女子背影挺直,他却满心悲凉。
唱清歌,道童声齐……
夜里杨暮客静坐入定,老船师来到了观星台。
等杨暮客出定后,老船师呵呵笑着。
“外邪不可怕。你这小道士,怎么就慌了神。什么是邪?什么是正?你若守得住正,邪自然就没了。外邪又不是妖孽,死不掉的,因为他们在你心里。”
老船师说完就走了。
杨暮客忽然就委屈地哭了,两手忙着抹泪。
他当真就没了体面,莫说体面,脸都丢尽了。更怪不得玉香,玉香已经想尽了办法帮他守着……
原来外邪是赶不走的。如是明白后杨暮客愣愣地看着八个鬼影,噗嗤一笑。
所谓乐乐跎跎,又不管是非。他悟道悟了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