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一众游神落下。
这等游神,可不是城隍庙中的日夜游神,亦不是宗门殿口值守的看门犬类。生前俱是各个宗门的大能。死后以香火吊着阴寿,给各家宗门传承保驾护航。
他们,是护着杨暮客归山的。
只见两个游神背着小幡,一幡写“天地和合,万物造化”,一幡书“碧水青云,天荒地老”。
前者乃是齐云山妙元观护法游神,立庙于万泽大州。善千机偃术,万物造化。后者则是碧水阁的游神。与杨暮客有过一面之缘功德之交的吉祥道人,一出同门。亦善水法。
只见妙元观游神落着青云白袍,地后地涌金莲,室内烟云袅袅,不分阴阳。
碧水阁游神着黑袍,先于外号令海风,平息浪涛。再遁入其中。
另外几位游神值守船外,各司其职。
妙元观游神指头一伸,常与道人便被定住不可行动。他继而转身作揖,“紫明上人唤神护卫,小神悟真前来护驾。”
“小神贤龟前来护驾。”
杨暮客指着手臂残废的青岚道士说,“救人要紧。二位游神,此人乃是这位金丹修士的弟子。”
贤龟游神呵呵一笑,一式春风化雨。
躺在地上呻吟的青岚顿时眉间舒展,戳破衣袖的骨头断茬缩了回去。两条胳膊自行摆正。仿佛梦游一般,抬手晃荡一下。便是治好了。
妙元观游神悟真不单将常与定住,五指一捏,捏住了常与道人的性命与气运。继而化作一道符篆。
他躬身把这符篆交到了杨暮客手中。
“紫明上人。此人心劫已起,万不可能独自度过。您若助他一场,便是缘分。这符篆,掌他生死。我等只为护您周全,如何裁决,凭您心意。”
杨暮客低头打量手中符篆,且没等他思量又一道符篆递上来。
“紫明上人。此符乃是平风号令。您若将符纸贴在观星台上,不出一时三刻,它便化作云烟。重新风起,重新浪行。此船可动。”
杨暮客点点头,“多谢两位护法神。”
“既如此,您身份尊贵。我等全听您来处置。”
说罢,悟真护法携着贤龟护法退出屋内。
杨暮客一手定身符,一手平风符。看了眼边上的壶枫道人。
壶枫道人阴魂归体,位列一旁,是大气不敢出。
既拿住了常与,杨暮客阴魂一转,宝剑归鞘,魂归肉身。他从地上坐起,伸手一抬,号令常与睁眼。
常与道人一哆嗦,再没了方才那一脸厉色。目光闪躲,不敢抬头。
杨暮客近前去瞧他,一步前停住。既没有逼视,也不曾呵斥。只是默默地瞧着。
“贫道履行监察职责,不得已招来了神官护法。先将你囚住,是无可奈何之举。还望常与道友见谅。”
常与苦笑一声,“上人这话说得。是晚辈逞能,险些惹了滔天大祸。”
“咱们立场不同,贫道不做评判。”杨暮客背手叹了口气,“你那徒儿,被神官治好了。”
常与这才用余光去看躺在地上的青岚。
杨暮客不疾不徐,伸手以一缕木炁幻化了一支安神香,走到桌前戳进香炉里。
步履之间,他也想好了说辞。
“青岚本该守着船中偃术机关,此时却因伤昏厥。壶枫。你去继续看着,莫要让那玉石灵炁泄漏。”
“晚辈遵命。”
壶枫道人赶忙化作一缕风遁走。
这时杨暮客龇牙一笑,眉眼中露出些许嘲弄意味。
“常与。”
“晚辈在。”
杨暮客在被定住的常与面前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好似落在常与的心头。
“贫道不过筑基,空有辈分。悟不出几分道理,更拾不起惩处的节杖。你是对是错,咱们听大能评讲。”
说罢杨暮客抬手合拢端袖,仰头迈罡步。舌顶上腭,叩齿有声。搬运法力左袖一挥星空现,右袖一落山穿云。心头有念,求见三桃大神。
天边一缕云来,将这云上山头接走。
雪山大殿前,云台上坐着一位老者。正是三桃。
杨暮客云头落下,将被定着的常与安置在边上,掐诀深揖。
“上清门紫明,参见太一门护法三桃大神尊者。”
常与此时发现再无束缚,也赶忙跪下叩头。
“定海宗修士常与,参见太一门无上尊者。”
三桃呵呵一笑,“既然本尊已经差遣护法神,何故还来啊?”
杨暮客指着常与,“此道人欲以神魂控丹元,查宝船凡人心性。弟子恐他收摄不住心力,弄了灵染。弟子终归修行尚短,见识浅薄。亦怕误会了常与一番好意。但毕竟之间起了干戈。日后常在船中相处,此结不可不解。请大神定夺。”
常与顿时臊得一脸通红。
常与本意便是,认错便好。拂了上门长辈的颜面,日后定然悔改。可这小道士将责任揽过去,评他自己见识短浅。这般又置我于何地?
三桃眯眼看向小道士,觉着有趣。几日不见,这小子竟然有了长进。
但他不问杨暮客,去问常与,“你心有惊惧,实属不该。当得镇守之职,早该波澜不惊。大海茫茫,百年心胸宽阔毁于一旦。知错与否?”
“晚辈知错。”
“我知你与紫明有约,许他监察之权。却又起意顶撞。知错与否?”
“晚辈知错。”
三桃呵呵一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尔等去吧。”
杨暮客对于三桃大神的轻拿轻放并不在意。
他们从神国中回归,依旧是相距一步之外。
小道士站定看向常与,抬手看了眼定身符。对着掌心一吹,那定身符飞起。化作一缕法力回到了外面候着的悟真护法身上。
常与重获自由,心中五味杂陈。一身法力溃散,道心崩解当中。
杨暮客指尖一缕阳气,化作一颗白子。落在了常与头顶。
“常与道友,路途且长。咱们这宝船还要依仗你来镇守。岂能一错再错?”
常与低头藏泪,“晚辈知错……”
这一颗白子闪闪发光,镇住了常与溃散之中的气运。
杨暮客拔脚便走,不留一言。来至观星台,贴上了符纸。
一时三刻,他要以俗道身份去行科。换了那一舱的玉石。
无需下锚,船如一片蕉叶停在一方静水之上。
遁入了船底,杨暮客掐诀找到了储物间。对着看守玉石的俗道掐迷魂咒,问明白流程。
三言两语后。
他便去船舱了却自身因果。
在壶枫的配合下,很快便让偃术机关重新运行。
自此杨暮客对一众神官礼拜,“此间紫明再无他求,请诸位神官归位。”
金光直冲天际,一众神官重返三桃大神的神国。
他携着壶枫落在六层甲板上,一缕清风吹来。两个道士道袍随风摆动,鬓发飞舞。
“紫明上人,您欲如何处置常与师叔?”
“我又不是他定海宗的长老,处置他作甚?”
“师叔毕竟走火入邪,不得不防。”
杨暮客攥着拳头比给他看,“贫道不喜欢用拳头讲道理。更何况我自己没有斤两,讲出来没有半分重量。咱们只要保证船能安全抵岸。唯稳而已。”
壶枫迷茫地看着紫明。“这……”
不管杨暮客认不认可天道宗所作所为,至少那句唯稳没错。
睽卦,火起泽中,两性相背。求同存异则无咎。
他占卜得家人之卦,本就要安内攘外,更是要求稳。
海水哗哗流淌,杨暮客打了一个呵欠。
“天色已晚,修行入定的时候已经过了。咱们各回各家……”
过了今日,常与道人和壶枫道人再面对杨暮客都小心翼翼。
尤其是常与并未度过心关,他头顶的那颗白子依旧帮他镇着气运。
紫明上人只有筑基修为,用基功法力便能把他这金丹修士镇住。常与此时对高门子弟有了另一番认识。心中也越发明了,为何宗门对那锦澜真人为何如此敬畏。
船又行两日,遇大日毒火。
常与道人从船中飞身而起,拉着一条水云缎带帮着大船抵挡毒辣的阳光。
杨暮客正在屋中给蔡鹮讲经。讲什么是坎水之意。
西厢里季通教训许凡人和许天真俩娃娃,一旁的姬寅闷头读书。主屋中小楼姐则和姬母一同谈天说地。
这桂香园学风端正。桂花飘香,花瓣随风飘落似雪。
半空常与真人不能坚持太久。
杨暮客拉着蔡鹮的小手走出屋子。
指着天上看,“我如今便是要以水克火。你且看着少爷我是如何施法。”
“婢子怎么看得着?”
杨暮客掐三清诀弹落一滴无根水,落在了蔡鹮额间,帮她开了灵视。
继而杨暮客踏云而起,直奔半空飞去。
“常与道友,你持法已久,当下贫道且替你一会儿。你且去歇息。贫道乃是上清门人,不畏乾阳。”
只见小道士面南背北,他背后天星显像。玄武龟蛇气象化云作雨。杨暮客指尖掐御水诀,阳极生阴。茫茫水意覆盖在常与拉着的水云缎带之上。流光溢彩。
常与收功对杨暮客揖礼,“多谢上人。晚辈这就返回船中歇息。稍后再来替换上人。”
杨暮客轻笑一声,“去吧。”
而后他低头看着自家婢子手搭屋檐仰望着自己。
他扯来一朵云遮在玉香头顶。距离如此遥远,如何能说得上话呢?
杨暮客外放神思,把嘴上之言传递下去。于是这般,杨暮客自悟出来了最为粗陋的传音入密之术。
“丫头,随我观天星。”
“少爷。这是白天,看不见星星。”
“谁说看不见,你看?”
只见半空中杨暮客手中金光一指。
北方天空湛蓝开始发黑。黑云滚滚化作了龟蛇之象。
黑云里更有星光点点,呼吸闪烁。
“此乃后天之水,玄武先天元灵以龟蛇之象镇守北水坎位。你若想借灵炁入体,修俗道水法。定要向北行科祈求。方可得元灵庇佑。”
蔡鹮想着书中记载的手诀,就要掐诀借灵炁施术。
“莫要起诀。俗人施法,是要以寿数为筹支配灵炁所用。你今日只看,莫用。听话。”
蔡鹮鼻息叹气,放下小手。
半空中杨暮客笑呵呵地说着,“大日真阳,东离之火。此乃谓之先天。那幽冥之水,应在何处?”
“西边呗。”
杨暮客伸手指了指太阳,“可现在大日真火在我头顶上呢。”
“那……”
“丫头,记住了。既然为先天。何必分东南西北。只要记住了与之相对便好。我头顶既然有火,那脚下定然有水。我头顶既然有天,足下定然有立足之地。如此以物性分辨,自然可以卜卦试问前程。先天,乃万物本相。周转不息。此乃为易。先天之变化,盖后天之变化。是曰为道!”
杨暮客一挥手,大袖兜转甩在胳膊上。对着头顶的水韵一指。
水韵开始结晶化冰,反射烈日毒火。
小道士举手擎天之势,对蔡鹮讲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万物有律可循,万物不停变幻。修士,便是修应对之法,修心向自然。你是凡人,只能修俗道术法。却不能阻你有一颗向自然之心。”
蔡鹮看着小道士如仙人一般的模样噗嗤笑了,“少爷说得太深奥了。”
杨暮客这粗陋的传音之法,如何能掩盖声音。
他所言所行,俱是被船中修士看在眼里。
玉香捂嘴偷笑端着茶水给屋中小姐和姬母添茶。
而读书正在发愁的姬寅身具根骨,竟然听见了对话。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小不点儿张大了嘴巴看着天上演法的小道士。
四楼静室之中,青岚被师傅一掌拍飞,身伤虽好,心伤难愈。
听见那紫明上人言道,他羡慕地看着,对常与道人说。
“师傅,紫明上人说得真好。弟子好像又重新复习了一番入门所学。一直忙着学这学那,修炼法力。这般浅显的道理却早就忘了。”
常与试探着拍了下青岚的肩膀,久久才言,“是为师对不住你。”
青岚松了口气,“师尊。弟子虽不如紫明上人这般钟灵毓秀,将来也定要闯出一番名堂。将我定海宗发扬光大。”
“好……好!”
杨暮客在半空其实抓耳挠腮,想着如何要简单一点儿把话说明白。
一个老头儿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上,一脸怨气地看着他。
“您……”
“我住秋晴园。小友,你快收收道法吧。你看把我那未入门的小徒弟馋的。他就差给你跪下叫师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