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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屯长吴保官又在村里贴出告示,这回是颁布大日本帝国关东州当局的屠宰新政。

告示里,命令吴家沟村民,为了生猪屠宰卫生安全,科学合理地征收生猪屠宰税,当局对生猪屠宰进行集中管理。

今年吴家沟村民宰杀年猪,必须集中到会上的临时屠宰场里进行。如有村民心存侥幸,私屠滥宰,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吴家沟居住的,都是些厚道老实人,哪敢忤逆当局的命令?

老海怪是压根就不愿在家里杀年猪的,早年一到年底,他都会找出各种借口,把家里的年猪拉到会上卖掉。

当初,是妻子和孩子们用了不少办法,才让他勉强答应每年家里杀一头年猪。

如今,听说当局禁止私自在家里杀年猪,老海怪听了,心里反倒有些高兴,觉得挺好,这回,他再也不用去寻找不杀年猪的理由了。

担心当局的政策会变卦,第二天一早,老海怪就催促老大套上马车,爷儿几个费了不少力,才把圈里的肥猪捉住,绑到车上,拉到会上去屠宰。

那天傍晚,老海怪垂头丧气地坐着马车回到吴家沟。

可可一头大肥猪,除了猪头和四只蹄子,外加一堆猪下水,原本价值十六七块大洋的猪肉,小鼻子只付了他八块大洋,就强行收购了。

下了车,老海怪耷拉着脑袋,回到屋里,爬到炕头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抽闷烟,直等老大把两挑筐猪下水从车上搬下,卸了车,回到屋里,老海怪才停下烟,盯着老大,看了一会,嘴唇颤抖着,气呼呼地诅咒道,“老大,不信你看着,小鼻子那帮鳖犊子,迟早要遭到报应!”

当局的禁令,断了二瘸子的生意。好在二瘸子头脑机灵,另辟蹊径,每周到城里,批发一些日用百货和土杂回来,天天赶着驴车,走街串巷,四处兜售。

只是吴家沟一带的乡村,住着都是些会过日子的庄稼人,平日把日子过得极仔细,买东西,都要挑选便宜耐用的。一只瓷碗,往往能传承几代,要不是必须增添什么家什,他们一般是不会买什么东西的。

二瘸子的生意,也就不见什么起色。只是每日赶着驴车东蹓西逛,指望能赚几个铜板。这样一来,每天从外边听到的消息,自然要比村里人多。

腊月底,二瘸子探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回家后神秘兮兮地对父亲说,“爹,今年咱可亏死了,光地里的粮食,就少了卖了一半的钱。”

老海怪听罢,斜了二瘸子一眼,说,“谁说不是呢?可那些鳖犊子拿枪盯着咱,粮食不卖给他们,卖给谁?”

“走私货!”二瘸子撇着嘴说,“你是不知道呢,爹,黑嘴子那边,走私走得厉害呢!”

“怎么走?”听说有走私货这条道儿,老海怪瞪圆了斗牛眼,盯着二瘸子问,“他们的粮食,是从哪弄的?”

“自己家地里打的呗。”二瘸子说。

“自己家地里打的?”老海怪疑惑不解地问,“秋天地了场光时,咱打下的粮食,不都让小鼻子收走了吗?”

“人家可不像咱这么听话,爹,”二瘸子又撇了撇嘴,悄声跟父亲说,“秋天里,山里那些人家,听说小鼻子收粮价钱太低,就只拿出一丁点儿,卖给小鼻子的粮公所,剩余大头儿的,都藏到了自家的草垛里,或者干脆藏到场窝房里,而后把场窝房的门窗封上,天天躲在远处盯着。

“等小鼻子警察抄过家,山东家那边收粮食的走私船,就趁夜开过来了,天天夜里都有人往那些船上运粮。

“你知道吗?爹,那走私的粮价,可比小鼻子收粮的价钱,高出一倍呢,你想,咱把粮食全都卖给了小鼻子的粮公所,是不是少卖了一半的钱?”

听二瘸子说了这话,老海怪觉得,心尖儿像挨人戳了一刀,一阵隐隐的疼,眉头蹙了一会儿,掏出烟袋,装上烟,抽了几口,眉头才舒展开来。

缓了口气,跟二瘸子说,“老二啊,这事,你还得再去打听打听,弄准成了。要是真像你刚刚说的那样,那咱明年,也照这个路子去做,省得把粮食卖给小鼻子那帮鳖犊子,妈了个巴子,跟红胡子有什么两样?”

二瘸得话,应了一声,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转眼又是一年,秋后,老海怪领着家人,趁人不注意,做贼似的,悄悄把刚打下的新粮,装进麻袋,藏到草垛下,上面用玉米秸盖好。

剩下一些差等的,胡乱装进麻袋,拉到会上的粮公所卖掉。

入了冬,小鼻子警察又到村里挨家挨户查抄粮食。

有了去年的教训,吴家沟人变得聪明了,各家各户都琢磨出私藏粮食办法,都私下藏储了不少。小鼻子警察尽管查抄得仔细,也没在村里查出多余的粮食。

腊月初一,二瘸子从黑嘴子码头,带回确切的消息,说今天夜里,从山东家那边有船过来。

得到消息,老海怪兴奋得汗毛都抖动起来,当即吩咐老大套车,到场院上草垛边,扒开草垛上的玉米秸,把秋后私藏的粮食装到车上,由二瘸子带路,爷儿几个连夜赶车,往黑嘴子那边奔去。

将近半夜,摸黑赶到黑嘴子码头,发现他们已经晚了一步。

码头上,在他们前边,已经排了十几辆大车,都是拉着粮食来走私货的。

不管老海怪在家里如何露道,到了别人的码头上,还得守规矩,只好排在前面大车的后边,耐心等待。

等着卖粮的人都挺紧张,好歹黑暗掩盖了他们慌恐的神情,人人肚子里,都像揣了个兔子,却又都装着深沉老练,装模作样地不动声色,等着轮到自己去过磅卸车。

二瘸子身子单薄,虽说穿着厚棉袄,却也经不住海上的夜风侵凌,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就抗不住了,跳下车去,绕着大车,颠着脚慢跑。

老海怪坐在车上,心里焦急,见二瘸子围着大车不停地跑,心里烦乱,冲着儿子低声嘟囔道,“老二,这深更半夜的,你别绕着车跑,别惊着牲口。你要是实在太冷,就沿着村里的街道跑跑,顺便望一望风。”

二瘸子得话,只好壮着胆子,沿着村里的街道往村外跑。心里害怕,少不得两眼贼溜溜地不停地四下张望。

将到村口时,猛然看见远处的官道上,有两束强光向这边射来,光束一晃一晃的,而且越来越近。二瘸子蓦地想起,今晚他和父亲、大哥到这里来,是干一件犯法的事,这远处的灯光,是否意味着凶险正在向他们袭来?

这种想法刚一萌生,二瘸子的心脏立时紧缩起来,浑身冒出鸡皮疙瘩。来不及多想,掉头往码头那边奔去。

老海怪见二瘸子呼嗤呼嗤地一路奔来,不待他开口,二瘸子一把抱住坐在车上粮袋上父亲的靰鞡,气喘吁吁地跷着脚低声说道,“爹,我刚才,看见村头那边,有车灯晃动,像似朝咱这边开来的,我看不像是什么好事,爹,你和俺哥,咱一块儿到别处躲躲吧。”

“躲?”老海怪愣了一下,嗡声嗡气地问,“上哪儿躲?咱这车呢?这一车粮食呢?”

“爹,老话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车马粮食重要,还是命重要呀?”二瘸子仍低声地劝说父亲,“再说了,咱只是在这眼面前躲一躲,车马粮食都能看得见,料也不会丢了,万一要真的是小鼻子来了,咱跑时也安全,是不是?”

见二瘸子说的在理,老海怪停了一会,借着夜色,冲着不远处一户人家的猪圈努了努嘴,闷声说,“咱就是躲,也不能太远,就到那家的猪圈后面躲一躲吧。”

“行。”二瘸子说着,拉上父亲和大哥,一块朝猪圈那边走去。

到了猪圈边,二瘸子让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跤,不小心把猪圈墙上的一块石头弄掉了,惊吓了圈里的猪,发出急促的哼哼声,随后,主人家院子里狗也跟着狂叫起来,闹得这爷儿仨心里也跟着紧张。

就这功夫,一道强光猛然间从不远处射来,接着听见瘆人的刹车声,一辆卡车停到正在排队的马车旁边,车上不断地有日本宪兵跳下,宪兵们端着枪,嘴里唔哩哇啦呼喊着,把码头上的人马,团团围住。

老海怪爷儿仨头皮一阵发麻,六条腿都有些发软。

幸亏二瘸子脑袋还算清醒,片刻惊慌后,马上意识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低声跟父兄说了句,“快跑吧!”说完,拉开双腿,向村外逃去。

猪圈旁边是一道不太高的土岗,爷儿仨连爬带跳,爬上土岗。土岗上边是一个不太陡峭的山坡,爷儿仨一溜烟儿,拼命往山坡上跑去。

刚跑了几步,从卡车那边射过一道手电光,随后就听见有人用日本话冲他们喊叫。

二瘸子和大哥上过日本人的公学堂,会几句日本话,知道这些喊叫,是在命令他们站住!

爷儿仨情知不是什么好事,哪里还敢理会日本宪兵的喊叫?头也不回,直往山坡上的一片小松林里奔去。

刚进小松林,爷儿仨就听见头上有什么东西,像寒风划过树枝一样呼啸掠过,紧跟着,又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

爷儿仨知道,日本人正在向他们开枪。好在这会儿,爷儿仨已跑进了小松林,茂密的松叶,遮住了日本人的手电光,爷儿仨这才稍觉安心,猫着腰,拼命地向前奔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爷儿仨好歹跑出了小松林,趁着夜色,爷儿几个避开官道,专挑小路,直奔吴家沟去了。

一路上,爷儿仨顾不上说话,都呼嗤呼嗤急喘气,像参加马拉松竞赛的运动员,不时侧目看看是否有人要赶超自己。

将近拂晓,直 当跑到了自家的门口,爷儿仨才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老海怪年龄大了,二瘸子腿脚不好,这会儿都累到了极限,只有老大显出了体能上的优势,急忙走到前面,就要去推街门。

直到这会儿,老海怪才醒过腔来,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老大猛地呼喝一声,“慢着!老大,咱家的车呢?那三匹马呢?还有那一车粮食呢?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说罢,掉头就往回走,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道,“我得把车要回来,把马要回来,把粮食拉回来……”

二瘸子听爹说出这话,一伸手,拉住父亲的胳膊,低声说道,“爹,都什么时候啦?你还惦着车马、粮食?不要命啦?”

见二瘸子说出这话,老海怪怒瞪着斗牛眼,冲着二瘸子吼道,“那咱家的车就不要啦?咱家的马就不要啦?还有那些粮食,多少钱呀?一百多块大洋呢!”

听爹说话一声高似一声,二瘸子急急向父亲使着眼色,劝道,“爹,天快亮了,这会儿,村里人都起身了,你这么吵吵巴火的,要是让巡夜的撞见了,把咱弄到会上,那小鼻子能放过咱吗?”

一听二瘸子提到日本人,老海怪果然收起了脾气,不再嚷嚷,跟着两个儿子回到屋里,坐在炕沿抽了几口闷烟,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

爷儿几个惊吓劳顿了一整夜,身上的棉袄都让汗水湿透了,这会儿又饿又困。

老大媳妇早饭已经做好,爷儿几个胡乱吃了几口,各自回屋睡下。

这一觉睡得沉实。

直到下半晌,老大媳妇急冲冲跑回屋里,推醒丈夫,慌忙急乱地说,“他爹,赶快起来吧,他爷刚刚出去了,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听说要去找什么东西,我问他要找什么,他也不理我,你快去看看吧。”

老大听了,吃了一惊,问道,“咱爹往哪儿去了?”

“我也不拿不准,光听说他要去找什么东西。往前村那边去啦!”妻子说。

丈夫觉得事情不妙,披上衣服,急忙往外走,刚跨过门槛,转头又嘱咐妻子一句,“你去把老二老三喊起来,让他们一块儿,帮着去把咱爹找回来,我先去了。”

妻子得话,到下屋去喊醒老二老三,把公爹出走和丈夫刚才交待的话,说了一遍。

老二老三听了,也都慌忙急 乱 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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