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斜斜掠过省人事劳动局招待所的飞檐,青瓦被洇染得发亮,小池塘里的莲叶迎风招展,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程国涛陪着王瑞凤和唐瑞林两个人正在小院的亭子里聊天,目光却时刻注意着门口照壁方向的入口,准备随时迎接领导。
招待所内招的包间里,檀香混着花茶的的清香在雕花屏风间流转,湘妃竹帘外,假山旁几株美人焦上的水珠正顺着叶脉缓缓滑落。
省交通厅厅长周先雄捏着青瓷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听着钟毅和张庆合愿意将东原市东洪县四座大桥的事件化解在地方的承诺,悬了半月的心才堪堪落回胸腔。
周先雄赶忙放下青瓷茶盏,略显激动的道:“哎呀,两位老哥,可是帮了我们厅此刻,周先雄听着小院里假山上潺潺的流水声,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下午那场被打断的党组会议上。周先雄正在主持厅党组会议,机要室主任着急茫茫地撞开会议室的门汇报了省政府副秘书长十万火急的电话!”周先雄不得不临时中断会议,接过红色专线电话时,掌心沁出的汗洇湿了话筒边缘。副秘书长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东洪县四座大桥的事省领导高度关注,务必妥善处理!” 挂断电话后,周先雄的心情颇为忐忑,直接压的周厅长感觉喘不过气来,刚刚拿到的养护先进县的牌子,就搞出了这事,这是现任厅长自己的问题,太打脸了。而至于监理公司弄虚作假的事,虽然有一些客观的原因,但是追究下去这前任厅长王瑞洪也是难辞其咎。
回到会议室,周先雄很是罕见的批评了几个厅里处室的处长,又冒了一股子无名之火,对着下属几个单位的一把手发了一通脾气,特别是建设养护处的处长,被骂的睁不开眼,他望着会议桌周围二十余双探寻的目光,只能匆匆宣布散会,连桌上摊开的文件都来不及收拾就提前赶到了人事劳动局,和邓牧为匆匆的见了一面。
此刻坐在招待所的红木太师椅上,周先雄摩挲着茶盏上的缠枝莲纹,回想起自己的仕途轨迹。从省厅机关农村公路处的处长到东海市任副市长,他的履历表上全是公路规划、桥梁设计、道路规划的专业术语,却独独缺了县乡基层那关键的一课。若非前任厅长王瑞洪在省委领导面前拍着胸脯力荐:“周先雄同志专业能力过硬,是交通系统难得的技术型人才!” 恐怕这个厅长的位置,轮不到他这个没有基层经验的 “技术型干部” 来坐。但话说回来,就是因为少了县乡这一基层的历练,让周先雄厅长在钟毅和邓牧为跟前就略显单纯了。
“厅长,这次的处理结果,您看...” 钟毅的声音将周先雄拉回现实。这位东原市委书记身着淡灰色衬衣,和张庆合市长不同,市委书记钟毅的眼神里却透着醇厚与坦诚。
张庆合则大大咧咧地半倚在椅背上,这位平安县安平乡乡出来的市长,总爱把 “咱基层干部不容易” 挂在嘴边,此刻却盯着周先雄,眼里闪着精明的光。
周先雄清了清嗓子,将茶盏重重搁在鸡翅木茶几上:“处理的结果不需要报到厅里来。厅里又不是反贪局,我只关心一件事 —— 咱们市里面在这件事上,得有政治担当。二位觉得该怎么处理?” 他刻意将 “政治担当” 四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逡巡。
钟毅听到厅里面愿意承担1000万的费用之后,刚才就没有了任何的心里包袱,在钟毅看来,处理人都是后话,关键是怎么弥补损失,降低影响,尽快恢复东洪县的交通秩序。
钟毅身子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厅长说的非常对,政治影响,政治担当。这件事就在我们东原层面尽量解决,后续我会把详细处理结果向您汇报。总而言之,必须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员!”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却在提到 “责任人员” 时,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钟书记,严肃处理固然没错,但前面还得加个‘稳妥’啊。”现在全国性的公路建设现场会啊,周先雄随后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文件,推到两人面前,“你们看,这是部里面刚刚下发的现场会的方案,分管副总理都要亲自出席,这个时候,咱们要是给省上抹黑,丢脸的不止是我们厅里面和你们市里面,还有省里面啊。要稳妥而又严肃地处理,既要解决问题,又不能引发不必要的风波。”
钟毅这个时候并不敢把话说的太慢,现在只是桥梁的初步检测评估报告,联合调查组并没有反馈过来渎职和贪腐方面的信息,这件事情麻烦就麻烦在牵扯到了牵扯到龙腾公司,钟毅最为担心的就是有人利用这一点在政治上做鸿基省长的文章。”
钟毅拿过周先雄手中的方案,一边看一边道:“现场会是什么时候?”
周先雄到,预通知是五月中旬,具体哪一天还有定,这之前,一定不能搞出事情来。
钟毅这个时候,就看向了张庆合。
张庆合自然意会,马上道:“这个好办嘛,晚上一个月半个月的,不影响调查处理的结果嘛,这段时间,就重点搞线索摸排嘛。”
钟毅马上转头看向了周先雄:“厅长,您意下如何?”
周先雄道:“最好,最好是等到周省长的文件下来之后,在全面深入的调查。”
钟毅马上明白了,说道:“厅长考虑问题非常全面啊,庆合,那就这样,等到把这两件事过了之后,再动人。”
周先雄这才完全卸下包袱,马上拿起桌面的青花水壶,为钟毅倒起了水。
张庆合顺势站起来接过水壶,苦笑道:“厅长啊,您这一杯水太贵了,我喝不起啊,您这砍价的功夫真是厉害!我这一拆一建的工程预算一千五百万,您一刀下去就砍掉了三分之一。要不是您当初在平安县修高标准公路时帮了大忙,换作鸿基省长来,我们最多扛两百万的损失!”
钟毅见状,也赶忙说道:“哎,厅长的面子,怎么也值五百万!” 三人相视而笑。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王瑞凤热情洋溢的声音:“岳省长,欢迎您啊...” 那声音穿透雕花木门,惊得廊下的画眉鸟扑棱棱乱飞。钟毅急忙起身,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领带,张庆合和周先雄也跟着站了起来,三人的动作整齐得像是经过排练。
推开包间雕花木门的瞬间,一股带着玉兰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副省长兼农业厅厅长岳峰身着笔挺的藏蓝色西装,皮鞋擦得锃亮,正站在紫藤花架下与王瑞凤寒暄。这位从东原走出去的干部,虽已年过半百,却依然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透着省部级领导特有的威严。他身后跟着的秘书抱着文件,怀里还揣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杯,一看就是时刻准备着为领导服务。
岳峰看到钟毅几人,赶忙就迎了过来,说道:“钟书记!今天也是来参加明天的劳模表彰大会吧?”
岳峰快步上前,有力的握手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同时轻轻拍了拍钟毅的手背,展现出一种亲切又不失威严的姿态。
钟毅笑着回应:“是啊,正准备参加。岳省长,你们农业口可得多给咱们东原倾斜些名额啊!” 他的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仿佛两人不是上下级,而是多年的老友,说话间还微微欠了欠身。
岳峰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瞧我这记性!正好跟你提一嘴,东原农业系统出了个能人,东洪县的县委书记李泰峰,他大力推广科技种田,普及化肥农药使用,成果显着,率先在全省完成了百万亩吨粮田建设目标嘛。市里推荐他为五一劳动模范,还是农业口的,你知道这事吧?” 他说话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笑呵呵的看着这位曾经的老领导钟毅。
钟毅心中猛地一沉,想起前些天常委会上审议的劳模推荐名单。李泰峰的名字赫然在列,推荐理由写得冠冕堂皇:东洪县率先实现农业吨粮田百万亩建设目标,还荣获公路养护先进县称号。当时总工会主席拍着胸脯保证:“李书记是实干派,这个劳模他当之无愧!” 可如今,东原大桥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谁知道李泰峰的政绩里有没有水分?想到这儿,钟毅的后背微微渗出冷汗,却强作镇定,说道:“这一切都依赖于咱们省厅的大力支持和岳峰同志的正确指导,当然也离不开咱们先雄厅长的大力帮助啊。只是泰峰同志县里事务繁忙,脱不开身,已经请假了。”
岳峰眉头微皱,声音里带着责备:“泰峰同志够忙的啊,县里能有多大点事!明天书记、省长亲自出席,省委常委会主持,这么重要的场合,不能让基层干部光干活不领奖吧?钟毅同志,你们这可有点官僚主义了啊!” 俩人都曾经在一个班子里,说起话来自然是显得随意。张庆合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周先雄则转头和王瑞凤聊起了天,躲避着这微妙的气氛。
一行人漫步在招待所的园子里,青苔覆盖的石板路蜿蜒向前,两侧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假山石后,一池锦鲤正争抢着游来游去争先觅食,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副省长周鸿基在劳动人事局局长邓牧为的陪同下走下车。
周鸿基身着灰色中山装,胸前口袋别着一支钢笔,整个人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即将退居二线的样子。此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他不是去政协就是去人大,没想到因省委秘书长跨省交流,空出了一个重要职位。原本大家都猜测岳峰有望出任,毕竟他在东原有过服务领导的经历,可组织最终选择了更加老练稳重的周鸿基。
此刻,周鸿基脚步轻快地走来,皮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宣告着权力的更迭。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众人,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天色渐暗,园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给众人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回到包间时,圆形餐桌上已经摆了几个凉菜:凉拌海蜇如同透明的云朵,苦菊蛰皮点缀着鲜红的枸杞,最不起眼的拍黄瓜却撒着现磨的白芝麻,香气扑鼻,都是家常小菜,但却做的精致。服务员迈着轻盈的步伐为众人斟酒,动作优雅而娴熟。
周鸿基自然而然地坐在主位,邓牧为作为东道主,热情地招呼着大家:“这是咱们招待所的开胃小凉菜,各位领导尝尝合不合口味。” 说着,他亲自为周鸿基斟满酒,那斟酒的角度、速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流下,一滴都没有溢出。
酒过三巡,话题却始终在天气、菜色之间打转。周鸿基夹起一筷子苦菊,突然笑道:“同样一道菜,在家里的餐桌上和放在这高档餐桌上确实不一样啊?牧为啊,这盘菜在这里怕是要卖上一块钱吧。”
钟毅道:“领导,都下馆子了,大家还是喜欢吃点肉啊。”
周鸿基点头道:“所以我专门交代你,菜一定要朴素,说句实话,今天浪费了啊,等到什么时候,咱们群众能敞开肚皮吃肉的时候,咱们得工作才算做好了啊。”
等到酒局结束,众人移步到茶桌旁。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收拾好餐桌,又换上新泡的铁观音。茶香袅袅中,周鸿基终于切入正题:“先雄同志,钟毅同志,事情商量得如何了?” 他靠在太师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们的内心,洞察所有秘密。
周先雄立即起身汇报:“周省长,已圆满处置。四座桥中有两座暂时无法通行,达到应急抢修标准,另外两座也达到了应急养护标准。省厅将拨付资金,由东原市负责后续处理。” 他的汇报简洁明了,却在提到 “资金” 时,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这个时候,钟毅道:“庆合,马上把初步评估方案拿过来。”
周鸿基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接过了评估方案,一边看一边道:“一定要按程序办。钟毅同志,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责任人?” 他说话时,镜片后的目光犀利如刀,透过镜片紧紧盯着钟毅。
钟毅神情严肃:“感谢省委省政府和交通厅支持,资金的问题已经解决。我们成立了联合调查组,前期先看展初步的核查,等到条件成熟后,在根据调查的情况,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周鸿基目光温和扫过众人:“还有哪些困难吗?需要我出面解决?”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钟毅、张庆合等人连忙摇头,笑着婉拒。可周鸿基接下来的话,却让空气瞬间凝固:“既然出了事,就别回避。一定要查清楚原因,至于怎么处理,钟毅同志说的对,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他特意加重了 “依法依规” 四个字,意味深长地看了众人一眼。
张庆合敏锐地察觉到,周鸿基对事件背后可能牵扯到的龙腾公司和周海英应该有所了解。作为东原市长,他比谁都清楚,东洪大桥工程背后的利益链条有多复杂,而龙腾公司,这个名字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整个局面。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之后,周鸿基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明天五一表彰大会,大家都要参加吧?”
众人纷纷点头,这场大会规格极高,省委道方书记将发表重要讲话,在座众人自然不能缺席。
钟毅突然说道:“周省长,我还有些事想单独汇报,送您上车吧。”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场,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周鸿基的司机远远看到,立刻小跑着过来打开车门,又恭敬地递上一件外套。
周鸿基摆了摆手,司机拿着外套,又径直返回了汽车。
钟毅和周鸿基低声交谈着,钟毅不时点头,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周鸿基则表情严肃,偶尔叮嘱几句,声音低沉而有力。
等周鸿基的汽车消失在夜色中,周先雄与钟毅、张庆合又商议起资金细节。敲定之后,周先雄也告辞离去。邓牧为送走周先雄,回来后试探着问钟毅:“钟书记,换个地方再聊聊?”
钟毅摆摆手,望着池塘里倒映的月影:“这儿挺好,闹中取静,有文人雅趣。” 他的语气平静,可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疲惫和忧虑。
邓牧为有些忐忑:“钟书记,我家朝阳没给您添麻烦吧?”
钟毅面色温和的道:“朝阳同志是把好手,没他,这事没这么容易解决。” 说着,转头看向张庆合:“老张,你这要钱的法子,太过,太过……!”
张庆合憨厚一笑:“您不说话,我只好找厅长试试运气。周厅长爽快,直接给了一千万。” 他一边说,一边搓着手。
钟毅盘算着:“这么算还赚了三百万?这钱,市里面要用好。”
“这钱得给东洪县啊。桥梁检测只是初步,我担心路面问题恐怕更严重,就等后期的结果了。” 张庆合收起笑容,神色凝重。
钟毅神情严肃:“等到省上的大事办完之后,必须严肃处理啊。鸿基省长和周海英通过电话,对方保证没问题。有了这个保证,说句时候,我放心了,我不是担心周海英啊,我是担心咱们鸿基省长。就怕有人利用这事做文章啊。现在看来,咱们可以放开手脚深挖,绝不姑息!”
王瑞凤突然感叹:“四座豆腐渣大桥,放古代可是杀头的罪!”
钟毅握紧拳头,声音低沉却有力:“现在也绝不能轻饶!资金问题解决了,下一步就全力整顿东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