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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垂下,司展颜与花宵同出月华居。

待各自小厮牵了马儿来上马,花宵揪了两眼司展颜:

“你说你现在算怎么回事啊?人你不敢见,连名儿你都不敢唤了,近在咫尺的,多好的机会!”

司展颜目不斜视,丝毫不为所动。

倒是齐齐跟在两人马后的山峰与松喜极为默契地叹了口气,叹得太过头,惹得花宵闻声不由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瞧得他们立刻噤声。

花宵刚回过头来,便听得司展颜说:

“我在这月华居都有些日子了,可我家里的人却还大都不敢相信我会来青楼寻乐子,我大哥二哥不是不信,毕竟都有派人暗中跟着我,虽不清楚我在做什么,但大约我真进了这月华居的大门,他们还是清楚的,只是家里人不信,他们便也假装不信。”

听着司展颜绕开阴十七的话题,说起司家家务事来,花宵也识趣,识相地接起话来:

“司伯母就不说了,毕竟你是嫡亲幼子,司伯母自是最偏爱你,较之你同胞的三哥四哥,司伯母真是一颗心尽在你身上,至于司伯父,你自小便不凡,连国寺燕安寺的住持弥真大师一见你,都直言你是司家复兴崛起的唯一希望!”

复又想起当年他与司展颜为何会远离京城避居洪沙县的原因,花宵在心中默叹,斜着眼偷偷瞅着司展颜的脸色静默了好一会儿,觉得司展颜好似并未有影响,他方接下道:

“你能回来,且做出争一争司家少主这位子的决定,司伯父其实很高兴,很之司家族里的所有人都要高兴上千倍,可是展大哥,倘未来真如弥真大师所料,你与十七……我觉得,还是早些断了为好……”

“驾!”

还没待花宵说完,也未反应过来,司展颜那边已轻喝一声驾,两腿一夹,马儿瞬间如箭般飞射而出狂奔起来,唯留下仍骑着马儿在街上慢慢行走着的花宵。

花宵怔愣着,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山峰的马儿追上已绝尘而出许远的司展颜,松喜拿着眼斜着他,满眼写着忧伤与不解的眼神儿瞧他的时候,花宵方将将缓过神来,他指着早不见人与马半点影子的街道尽头,呐呐道:

“这就……走了?”

松喜道:“大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司五爷提不得那一位,你又何必频频提起?”

花宵不怪松喜的直言:“你知道什么?我这不是在给他做做心理准备么!”

弥真大师是燕国国寺住持,素来有预言大师之称,邻国多少人慕名而为,只为求弥真大师提点一二。

当年司展颜尚小,也是阴家女堪堪出生不满一年,也就六岁的稚龄。

司煌带着年幼的司展颜到燕国寺拜会弥真大师,那会儿弥真大师已是过古稀的高龄,时常闭院专心修佛,早不见慕名而来的各方香客,就连皇室宗亲,也少能见得到弥真大师的。

司煌本也不抱多少希望,想着见不到弥真大师,带着年幼的司展颜到弥真大师的禅院门外拜一拜,尽尽心也是好的。

也就那么一拜,结果弥真大师身边侍奉的小和尚就出来请司展颜入院。

那会儿司煌一听,便觉得是不是小和尚说错了,怎么是指名请司展颜入院,而非是他?

小和尚双手合什,笑着说没错,弥真大师就是这般亲口所言,不过司五少爷年幼,也请司家主一同入院。

司煌心中存疑,带着司展颜入禅院后,随着小和尚的引见,父子俩很快见到了弥真大师。

当时在弥真大师禅房中的具体情况如何,花宵不知道,他只听他父亲跟他说,司煌回到司府后,便招了他父亲入府到外书房议事。

议什么事儿,他父亲也没说,他大概能猜到是与司展颜有关的事儿。

他父亲只对他说了一句,那是司煌对他父亲转述弥真大师的一句话,也因着他是花家唯一的嫡系独子,即便他年幼,父亲也没多少想瞒着他,毕竟他自晓事起,他便一直跟在司展颜身边,就像是司展颜的影子一样。

也大概父亲觉得当年不过五岁的他即便听了,其实也记不了多少,又或者了解不了多少。

当年他也确实了解不了多少,但那句话他却是至今记得清楚!

弥真大师对司煌说的原话是——倘若司家主想要振兴司家,翻一翻司家这数代下来的颓象,不妨好好培养你家这位五少爷!

司煌当时听了十分惊喜,再想细问其他,弥真大师却不再多言。

燕国寺一行,弥真大师的一句话,几乎改了司展颜接下来在司家四年的所有命运轨迹。

花宵跟在司展颜身边,学习的虽与司展颜大不相同,可他也隐隐已经晓得,司煌是在以司家未来少主人的方式培养司展颜。

这事儿在当年,几乎是不径而走,八大世家中很快尽知,京城里多少皇族官宦之家更是心知肚明。

直到他九岁,司展颜十岁那一年,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儿,司展颜突然受不了了,绝然向司煌明确表示无意于司家少主这个位子。

他知道并赶到的时候,司展颜已然被司煌赶出家门,整个司府全然沉浸于司煌暴怒愤懑的冲天火中,一切寂静无声,仅秦氏一人站在司府大门外抱着司展颜捂紧了嘴巴哭着,无声地流着泪。

那是他第一回见到司伯母哭得那么伤心,也是那么卑微。

他在当日便被他父亲告知,司展颜要起程离开京城,远到洪沙县外居,问他可愿跟着去?

他自是愿意的。

本来就愿意,当他看到司展颜那满眼悲悚却又倔着不肯落泪的模样,他便更愿意了。

那会儿他不知道发生的事儿到底是什么严重的事儿,但他知道这样的司展颜,他不放心让他独自一个人去远在千里之外的洪沙之县独居。

虽然父亲说还有司家的一个忠仆跟着,但司伯毕竟与司展颜是主仆,不比他跟司展颜年岁相近好说话些,他便想着司展颜虽有司伯陪着到外远避居住,但实则跟独居没什么两样。

临行前,他父亲大概觉得要将那件让司煌怒赶司展颜的事儿让他心里有个底,于是便大略说了一说。

还真是大略,又或者连他父亲也不是知之甚详。

后来他能知之甚详,还是从自小陪伴司展颜长大,照料司展颜起居的司伯细说之后,方真正了解了司展颜说出那番无意于司家少主一位的话来,原是那么情有可源。

花宵脑海中的回忆似是不受控制的江水,滔滔不绝地回流,直将他脑海冲得胀疼。

他揉了揉两边太阳穴,松喜关心地问他可是身体不舒服,他摇头说没事。

这要他怎么说?

弥真大师的预言从未虚过,应验的皆证明了弥真大师真有预言之能,未到时间应验的也正一步一步往弥真大师的预言前进,多少就差那么几步了。

对于司展颜的预言又何尝不是?

也不是他偏向司展颜,就他瞧着,司家能堪当司家复兴大任的子弟也就司展颜一人了。

司家大爷二爷颇有些才能,可惜心术不太正,总想着旁门歪道,何况连同胞亲兄弟,他们都能互相下得去手,这样的人怎能当司家这数百年世家的掌门人?

要真让他们其中一人主了事,那司家恐怕不是复兴,而是终将彻底走向毁灭。

至于司家三爷四爷,其才能不输与司家大爷二爷,甚至较之是要通透明眼些的,可惜司家三爷四爷根本无意掌管司家这个大族,他们兄弟俩长年勾肩搭背地说,只愿逍遥快活地过一世,不愿自套枷锁困一生。

司展颜总说,这世间真正聪明的人是他的三哥四哥。

从前花宵不以为然,因为在他心里,就觉得司展颜最是聪明。

可此次重回京城,再见到司家三爷四爷时,他方知道司展颜真是个聪明人,总是能先他人一步,看透或人或物的真正本质。

当年弥真大师的预言没几人晓得,司煌交代了言禁其口。

到最后也就司煌、司展颜、他与他父亲花定贤四人晓得。

旁人虽不知弥真大师的预言,但从司煌那样明显偏爱司展颜的举动中,谁都能猜到些许,何况先前司煌带着司展颜到燕国寺拜会弥真大师一事也想瞒着。

当时是觉得没什么好瞒的,后来觉得不宜人人皆知,可惜已是晚矣。

花宵想着要真如弥真大师那般预言,那司展颜定然就是司家下一任家主了,可为什么他此次回京,他父亲却是不再似十年前那般支持他跟在司展颜身边?

难道父亲不认同司展颜坐上司家少主的位置?

不对,十年前父亲是万分赞同的。

难道父亲心中还有事儿瞒他?

花宵想着,不禁腿下一夹,再一个轻斥,马儿快速在因夜暮而变得稀少无人的街道上快跑起来。

后来松喜赶紧也策马奔起来。

夜风在花宵耳旁呼啸而过,他耳里却仿若听不到,只仿佛听到阴十七总笑着喊他花大哥时的声音。

司家与阴家是世敌,自数代前一代阴家女便结下来的仇怨,他虽不甚清楚,却也知道那是用血染就的世仇。

即是用血染出来的,那便没那么容易解得开!

可司展颜突然一改十年之前的决定,毅然回京争位,却是为了这个目的。

司展颜没明说,可他是跟在司展颜左右十年的人,他岂会不知道?

每每一想到这一点,想到阴十七是阴家这一代的阴家女,想到弥真大师那一句预言,他的心便如同受惊的野马狂奔不止,怎么也无法平复下来。

松喜努力将马儿跑在花宵的马侧,不时侧脸看着突然跑起快马并满脸凝重的自家大爷,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想着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他一直跟在身边,怎么就没知道上半点儿?

也不知山峰知不知道,下回遇到要不探听一下?

花家主仆各持心思,齐齐快马回到花家。

一进花府,松喜把两马儿的缰绳交给门房,让门房去安顿好两匹马儿,就这么一个瞬间,转眼便不见了花宵,他满脸欲哭无泪:

“大爷跑哪儿去了?”

门房管事刚让两个当值的门房把马儿牵到后院马厩,好生照料喂饱,转身便听得松喜这么一句话,逐道:

“大爷应当是去老爷的外书房了。”

松喜一听忙提腿就跑,刚跑了两步又退了回来,问门房管事:

“你怎么知道?可是老爷找大爷有事儿?”

门房管事知道松喜是花宵身边的得力心腹小厮,即便花宵不在京城远在千里之外,这松喜也是经常在京城与洪沙县两地来回跑,做为花定贤与花宵父子俩中间通气知事的桥梁。

于是花定贤与花宵都待松喜不错,特别是花宵,那是十分信任松喜。

门房管事是个有眼力劲的,也是个心思通透的,对于松喜他虽算不上巴结,却也不会去添松喜的堵,素来对松喜他是好声好气,有问必答,何况话说给松喜听,也等于是说给自家大爷听的,这回自也没例外:

“是老爷找大爷有事儿,不过也算是太太的事儿,近日来太太不是频频在给大爷挑媳妇儿么,可大爷总不大满意,府里一有戏台子来唱戏,大爷总得出去避个一晌方回,有时是一整日不见人影,太太拿大爷没了法子,这才找到老爷那里去!”

松喜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是这事儿……唉,大爷可真是够苦的!也不对,这人长大了,总得娶上一个媳妇儿,可大爷这会儿哪里有心思娶亲?”

门房管事笑笑,没说话。

主子的事儿可不是他能随口私议的,他也就转述转述一些话而已,可不敢妄下论断,松喜这话到他这儿,也就只进不出了。

松喜嘀咕完便冲门房管事谢了谢,对于门房管事不接他的话,他也觉得满意极了。

大爷常跟他说,下人知道什么该做该说,什么不该做不该说,这便是谨守下人的本份了。

他觉得门房管事的本份就守得很不错,不仅时常能帮到大爷了解府里的许多事儿,也懂得话是点到便止,委实很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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