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市的春雨总带着股黏腻的劲儿。
桑晚从五星级酒店的大床上醒来时,头痛欲裂。
米色床单上散落着几丝碎发,隔壁男人的侧脸浸在晨光里,高挺的鼻梁上还沾着昨夜她指甲掐出的红痕。
她猛地想起凌晨三点的场景。
推开错层套房的瞬间,香薰机正往空气里吐着淡紫色烟雾,男人蜷缩在地毯上,衬衫领口撕开大半,脖颈处的汗珠顺着锁骨往下滑。
她本是来给编辑送新的画稿,却误打误撞闯进这场精心策划的局。
最要命的是,这人她在宁大见过。
“对不起……”
桑晚盯着床头柜上的三百元现金,手指捏着纸条边缘发颤。
钢笔字迹在晨光里洇开:“昨晚的事抱歉,钱给你打车。”
她不敢多留,抓起帆布包就往外跑。
甚至因为慌张忘了黑进酒店的监控系统,把监控录像篡改黑掉。
许砚醒来时,指尖正捻着那三百元纸币。
酒店套房的落地窗映着他凌乱的发丝,床头柜上的纸条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末尾那个仓促的句号。
他忽然笑了,指腹摩挲着纸币上的折痕。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女人“嫖”了还倒贴钱。
监控没坏。
调查出奇地顺利。
许砚承认,接近桑晚是有故意的成分。
他想看看把裴哥伤成那样的女人的朋友,是不是也是一丘之貉。
倘若能钓出宋悦笙,他和周明轩就不用听那些喝醉后的似是而非的话了。
如他所想的一样,桑晚在工作室看见他,吓得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根本不用花多少心思,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来二去,许砚成了工作室的常客。
他会在桑晚熬夜画图时默默泡好热可可,用定制的瓷杯盛着,杯底印着她画的小海星。
也会在她为甲方修改第十版草图时,直接买下那幅被毙掉的原作,说“这样的月亮,不该被关在电脑里”。
三个月后的秋分,桑晚在工作室发现满地星灯。
许砚单膝跪地,戒指盒里躺着枚镶嵌碎钻的银戒,戒面是她随手画过的海浪纹路。
“桑晚,”他声音发颤,“愿意嫁给我吗?”
求婚成功的庆祝宴设在顶楼旋转餐厅,香槟塔折射着城市的灯火。
桑晚正把第二块蛋糕喂进许砚嘴里,手机突然在包里震动。
他接起电话的瞬间,脸色骤变。
窗外恰好滚过闷雷,雨点开始砸在玻璃上。
“爸,我现在——”许砚的话被对面打断,指节捏得泛白。
桑晚看见他喉结滚动,忽然想起初见时他蜷缩在地毯上的模样,同样的脆弱藏在紧绷的肩线里。
“好,我马上回来。”
雨夜的许家老宅像座沉默的堡垒。
父亲坐在真皮沙发上,茶盏在红木茶几上磕出刺耳的响:“要是娶她,我立刻把你从族谱除名。”
母亲补刀般轻笑:“听说你那小画家的工作室,最近在谈融资?要是投资方突然撤资……”
许砚盯着墙上祖父的画像,耳边响起桑晚今天说的话:“以后我的画,都要署你的名字做联合创作。”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去她以前的工作室,地方很小,堆满画稿。
贴着很多贴纸,写满了要成为大画家的梦想。
“我腻了。”
回到餐厅时,桑晚正在打包没吃完的蛋糕。
许砚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我们分手吧。”
蛋糕盒“啪”地摔在地上,奶油混着水果酱在地毯上洇开,像极了她此刻的表情。
之后的半年像场漫长的凌迟。
许砚总在深夜翻到桑晚的朋友圈,有时是凌晨三点的工作室灯光,有时是去了某个福利院做志愿者,配文永远是那句“今天也要加油”。
后来宋悦笙回来,朋友圈又成了她们两人的聚会。
许砚删掉又下载她的联系方式,直到某个醉酒后终于按下通话键。
“我想你了……”
半个小时后,桑晚出现在mirage club的包厢。
许砚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家家地问?
傻姑娘。
他很想抱抱她,向她诉说想念,可父亲的秘书就在旁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因此,他咬咬牙,故意拉过她做出亲密举动。
桑晚一言不发地跑走了。
“满意了?”
许砚甩开秘书,咬牙切齿道。
秘书不在意的笑笑:“许总会满意许少你的态度。”
许砚嗤之以鼻,酒灌了一瓶又一瓶。
他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许家,但不能不考虑桑晚的未来。
她好不容易在宁市立足,又把工作室开得那么大,不能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而影响。
他爱桑晚,却不能接近她,与她在一起。
偏偏有人嘲讽,说他这是懦弱无能,只会给自己找借口开脱。
宋悦笙。
她竟然说他对桑晚的爱很幼稚,说他舍不得离开许家衣食无忧的生活,从没下定决心离开许家,离开前还威胁如果不爱桑晚,就不要打扰她,否则送他后半生坐轮椅。
呵。
他若没下定决心,就不会这么痛苦地受折磨。
他和桑晚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偏偏桑晚想被宋悦笙灌了迷魂汤似的。
自从宋悦笙回宁市,桑晚不仅会黑进监控,还变得伶牙俐齿,还有现在——
许砚盯着手臂上那道细长的划痕,血珠微微渗出,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桑晚竟然用簪子刺伤了他。
“桑晚。”
他嗓音低哑,带着压抑的怒意,却又像是某种无力的妥协。
她站在门口,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支银簪,指节泛白,另一只手死死抵住门框,不让他再靠近一步。
许砚的目光从她颤抖的手移到她苍白的脸上。
“你可以不理我。”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碾出来的,“但你必须离宋悦笙远一点。”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语气近乎讽刺:“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黑客?还是杀手?”
桑晚的睫毛颤了颤,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是被风吹熄的烛火。
“许砚……”她声音很轻,却像是刀刃般锋利,“你什么也不懂,也不了解我。”
许砚的眉头狠狠一皱。
“你这样的人——”
她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应该不了解被同学起外号、泼脏水、污蔑是什么滋味吧?”
他的呼吸一滞。
“我的那些经历,对你来说,是不是只是资料上的几行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自言自语。
“除了心疼,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时候是什么心态?”
许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最终沉默。
“胆小怕事,不敢告诉老师和父母,也没有朋友……每天去学校,都是一场新的噩梦。”
她抬起眼,眼眶微红,“如果没有小悦,我早就死了。”
许砚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是她救了我,发现我对电脑的天赋,又请老师教我,还教我自保的能力,一点点把我从过去拉出来。”
桑晚的声音微微发抖。
“你知不知道,我变成现在这样,付出了多少?”
许砚的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闷得发疼。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轻轻摇头,笑容苍白,“你喜欢的我,是我花了很久很久,才变成的样子。”
“就像我脸上的雀斑……”
桑晚指了指,苦涩地扯出一抹笑容:“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花了多久,才可以从容不迫地顶着它们出席各种场合,才可以不在意别人对我容貌的指指点点。”
许砚的呼吸骤然一紧。
“许砚……”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爱你太累了。”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也不想成为你和你家人之间的鸿沟。”桑晚缓缓后退一步,“你走吧。”
许砚下意识伸手,可门已经在他面前重重关上。
“我不会再因为你的话动摇,也不会……再爱你了。”
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却像刀子一样狠狠刺进他的心脏。
许砚站在原地,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可更疼的地方,在胸腔深处。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离开的。
**
许砚站在商场二楼的玻璃围栏边,目光死死锁住楼下咖啡厅里的桑晚。
他原本只是来取一份文件,却鬼使神差地跟了她一路。
自从那天被她拒之门外,他已经一年多没敢出现在她面前。
他每天沉于工作,听着她又做出了什么成就。
最近似乎要开画展。
许砚说服自己。
这样挺好。
没有他,她的生活看起来和以前一样。
可此刻,桑晚的状态明显不对。
她僵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纸,整个人仿佛被钉在椅子上。
顺着她的视线,许砚看到了那桌谈笑的男人,眼神骤然一冷。
——他认得那张脸。
在调查桑晚过去的资料里,周临的照片被重点标注:“主要施暴者”。
周临似乎察觉到了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桑晚浑身血液凝固。
对方眯起眼,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哟,这不是桑晚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整个咖啡厅的人都听见。
几个老同学纷纷转头,眼神或惊讶或戏谑。
“听说你现在画画挺厉害啊。”周临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当年连告状都不敢的小可怜,现在倒是挺厉害啊?”
桑晚的呼吸开始急促。
她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那段过去,可当周临站在面前时,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缩在厕所隔间里发抖的女孩。
许砚已经拨通了电话:“李秘书,我要周临的全部资料,十分钟内发我。”
他盯着周临搭在桑晚椅背上的手,眼神阴鸷得吓人。
但下一秒,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桑晚不会希望他贸然插手。
她说过,“我的过去对你来说只是几张薄纸”。
许砚攥紧拳头,转身走向电梯。
当晚,桑晚的电脑突然弹出一条匿名消息:
[周临,现任宁信科技项目部主管。涉嫌挪用公款,证据如下。]
附带的压缩包里,是详细的财务流水和内部邮件截图。
桑晚怔住了。
这种精准打击的风格,她太熟悉了。
黑客手段。
她下意识点开追踪程序,却发现对方Ip被层层加密,最后跳转的地址让她瞳孔一颤:
许氏集团总部服务器。
桑晚直接黑进了许砚的私人邮箱。
[为什么插手我的事?]
对方回复得很快:
[我想看看你另一个世界。如果能帮到你,我很荣幸。]
桑晚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屏幕又亮起:
[明天周临会被董事会质询。如果你想去现场,我在宁信大厦等你。]
次日早晨,宁信科技会议室乱成一团。
周临面色惨白地站在投影屏前,屏幕上是他挪用公款的铁证。
董事长暴怒的吼声隔着玻璃都能听见。
桑晚站在走廊阴影里,静静看着这一切。
她看着那个曾经让她夜不能寐的恶魔,此刻像丧家之犬般佝偻着背,突然觉得有些荒谬。
原来摧毁一个人,只需要几串代码。
“满意吗?”
许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今天没穿惯常的高定西装,而是一身休闲装,手里还拿着两杯咖啡。
桑晚没接咖啡:“你什么时候学的黑客技术?”
“每天晚上三小时。”许砚把平板往前递了递,系统日志密密麻麻铺满屏幕,“从你说‘太累了’那天开始。”
他顿了顿,“其实最早是想黑进你家和你工作室的监控……后来觉得太变态,就改成正经学习了。”
桑晚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学习日志刺痛了她的眼睛。
“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
许砚看向会议室里瘫坐的周临,声音很轻:“不是帮你,是赎罪。”
他转头看她,眼底有细碎的光在晃,“顺便证明,你爱过的人,没那么不堪。”
桑晚沉默了。
地铁穿过隧道时,车窗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
桑晚看着镜中两人交错的倒影,突然开口:“周临当年往我课桌里放死老鼠。”
许砚僵住了。
“他带着全班人叫我‘病毒’,因为我有一次电脑中毒,作业全没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病毒是他故意传给我的。”
许砚的手在发抖。
“资料上不会写这些。”桑晚笑了笑,“你知道我当时怎么熬过来的吗?”
许砚摇头,喉咙发紧。
“我在笔记本上写满‘去死’,然后烧掉。”她看向窗外飞驰的隧道,“现在想想,真幼稚。这种手段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许砚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对不起。”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该早点……”
“都过去了。”
桑晚抽出手,却在下一秒被他紧紧抱住。
地铁轰鸣着穿过黑暗,他的眼泪灼热地渗进她肩头的衣料。
“桑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哽咽着说,“这次我一定……先学会怎么爱你。”
桑晚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一周后。
桑晚收到一个加密U盘。
里面是周临及其同伙的全部黑料,按时间线整理得清清楚楚。
末尾附着一行字:
[如果还想教训谁,随时叫我。
——你的共犯。]
桑晚垂眸看着手中的U盘,指尖轻轻摩挲过金属外壳,忽然低笑一声,随手将它丢进了抽屉最深处。
她拿起手机,给宋悦笙发了条信息:
[小悦,我认栽了。]
发完就锁了屏,不用想都知道对面会是什么反应。
八成用她那副标志性的冷笑腔调说“桑晚你脑子被门夹了?”,然后劈头盖脸数落她半小时,最后咬牙切齿地补一句“要是他再让你哭,我就把他沉进宁江喂鱼”。
桑晚忍不住又笑了。
她骂许砚不知道该怎么爱她,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对于第一次喜欢的人,怎么做都好像不满意。
以至于他们每一步都踩得对方生疼,却还是固执地不肯放手。
窗外传来“哐当”一声响。
桑晚抬头望去,只见许砚正蹲在院子里,对着那扇被他昨晚翻墙时撞垮的木门束手无策。
他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此刻正徒劳地试图把歪斜的门框掰正,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微湿,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的光晕。
手机突然震动。
宋悦笙的回复简单粗暴:
[结婚喊我,我去给你撑场子。]
桑晚笑着把手机塞进口袋,推开玻璃门走进院子里。
初夏的风裹挟着梧桐叶的清香扑面而来。
“修不好就别修了。”她故意板着脸,“反正你以后走正门。”
许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阳光很好,风也很温柔。
他们站在满地木屑和阳光碎片里,像两个终于找到归途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