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宋抬眼,目光清亮如洗:“《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一章有讲:‘诚’,讲‘致中和’,前辈所谓的‘中’道,是先弃九十万性命于不顾,何谈‘诚’?何谈‘中和’?”
“当年若你肯与阁中众人商议,而非私下诱导家父、暗自出手,未必没有其他解法。”
“《论语》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前辈若将自己代入那九十万文人,若知晓自己会成为‘弃子’,还会认为这份‘两害相权’是对的吗?”
冉秋眼底闪过一丝锐光:“你只知‘爱人’,却不知‘义’字重千钧!《论语》亦言‘见义不为,无勇也’。当年玄尘之祸,如燎原之火,若等众人商议出万全之策,天元早已化为焦土!”
“我引混沌军入关隘,看似‘不义’,实则是‘大义’,以小牺牲换大安稳,使得天元文人再度警醒混沌界,也让我实力恢复,你父亲词起白虽有错,却也懂‘舍生取义’。”
“若不是他肯担下‘棋子’之名,我如何能在今日斩杀玄尘?”
“‘舍生取义’从不是让他人舍生!”
词宋声音依旧平静,“孔圣言‘杀身成仁’,是‘杀己身’,非‘杀他人’!你让我父亲‘舍’九十万人性命,让玄尘‘杀’关隘文人,这不是‘大义’,是借‘义’之名行屠戮之实!”
“《大学》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首在修心,你连‘爱人’之心都弃了,又谈何‘平天下’?若九十万亡魂泉下有知,知晓自己的死被称作‘小牺牲’,他们会认这份‘大义’吗?”
“《中庸》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若我们连‘明辨’是非的能力都丢了,将‘屠戮’当‘大义’,将‘牺牲’当‘担当’,那文道传承,才是真的断了。”
词宋的话音落定,万书阁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屋檐露水缓缓滴落的细微声响,在凝重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冉秋捻着衣袍的指尖骤然停住,青白色的指节悄然绷紧,连衣料褶皱都似凝了几分力道。
他抬眼看向词宋时,眼底先前的思辨锐利渐渐褪去,反倒凝着几分难辨的沉凝,这已是第三次被词宋稳稳戳中要害。
眼前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青涩,却将儒家典籍的精义嚼得比他这个浸淫千年的老儒更透,连反驳都温和如细水,却字字扎在要害上。
半晌,冉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掺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赞叹,又藏着些许意外:“好,好一个‘明辨是非’!我竟未料,词起白之子年纪轻轻,竟能将儒道精髓悟到这份地步,你说的没错,今日我辩不过你。”
众人听罢,皆是微微一愣。
可冉秋话音刚转,周身萦绕的青金光晕骤然亮了半分,原本沉静的气场瞬间凌厉起来,像被风吹开的剑鞘,露出藏在儒雅下的锋芒。
他扫过众人紧绷的神色,声音里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但辩不过,不代表我错了。我承认,当年借混沌之手搅动关隘,确实算不得光明正大。”
“可诸位可知,玄尘若是真的攻打天元大陆,天元大陆的文道传承会连根断绝,亿万生民都将沦为混沌养料!”
“孔圣当年周游列国,只求‘克己复礼’,却连各国战乱都难止;而我,斩杀了混沌仙尊玄尘,封印了混沌本源,让天元大陆再无倾覆之危,这份功绩,难道担不起一声‘圣师’?”
“冉秋!你竟敢自比孔圣?”
孔方猛地动了气,单脚猛踏在青砖上,将其砸的四分五裂,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怒意,连银白胡须都微微颤抖,“孔圣一生推行‘仁政’,哪怕困于陈蔡,也未曾轻贱过一条性命!你凭什么拿自己的杀戮,与孔圣的德行相提并论?”
“凭我护住了亿万生民。”
冉秋迎着孔方的怒意,语气反倒愈发坚定,字字掷地,“九十万文人的命是命,亿万生民的命就不是命?当年若不借玄月霜引玄尘现身,若不牺牲关隘打乱他的阵脚,凭谁能敌得过混沌仙尊?我做的,是孔圣当年想做却没做到的事,为天下开太平,哪怕背上千古骂名,我认!”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词宋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坦然,像在追问,又像在自证:“词宋,你懂典籍,懂是非,却不懂乱世里的‘不得已’。”
“当年之事,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若用九十万性命换亿万生民存续,若用一时的‘不义’换万世的‘太平’,这难道不是必要的牺牲?何错之有?”
冉秋的问话像块浸了寒潭水的重石,“咚” 地砸在万书阁凝滞的空气里。
这一次词宋却垂了眸,久久没有出声。
他并非被问住了,从冉秋吐出 “斩杀玄尘” 四字的瞬间,他便清楚:这份功绩足以让天元大陆半数人对当年的屠戮选择 “体谅”。
混沌仙尊是悬在天元大陆头顶数千年的利剑,冉秋亲手折断了这把剑,便基本立于不败之地。
再执着于 “义与不义” 的辩驳,在 “亿万生民存续” 的结果面前,总显得有些单薄。
阁中的寂静像潮水般漫过青砖地,连窗外掠过的晚风都似屏住了呼吸,不敢吹动架上的竹简。冉秋看着词宋低垂的侧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淡得近乎嘲讽的傲慢:“怎么?终于无话可说了?”
“不是无话可说,是没必要再辩输赢。”
词宋终于抬眼,声音依旧平稳,却褪了先前针锋相对的锐利,添了几分沉郁的清明。
“我承认,你斩杀玄尘、封印混沌本源,是天元大陆千年难遇的功绩。往后的史书里,或许会写你‘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会赞你‘为天下开太平’,这些,都没错。”
这话让满阁的人都愣了,孔方的拐杖不自觉松了松,浑浊的眼底闪过显而易见的诧异。
薛扶风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似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本以为词宋会死死咬着 “屠戮” 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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