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舱桥高处缓慢流转。
神铸圣骑机的胸腔内,散热晶管继续流淌着等离子辉芒,巨构机体的心脏正一呼一吸地重塑脊骨。
夏修静静凝视着那位浑身布满铜管与链接锁的存在——那位早已放弃了人类轮廓的机械圣人。
他的目光,掠过对方那副如被齿轮噬咬过的残余脸庞,掠过那只已被高精光学模块替代的人类眼球。
“你觉得……这值得吗?”
“彻底放弃个体的意识,沦为一段资讯统合体的执行模块,你觉得这样子的你还是你吗?”
他的语气中没有讥讽,反而带着一点可惜的意味。
他甚至不愿用“疯了”来形容布马罗。
毕竟,对于面前这个给自己提供很大帮助的老头儿,他还是希望拉拢对方站在自己这边。
布马罗静立不动,只有背后那条粗大如蛇的铜脉缓缓收缩,如同正在过滤他体内的燃素信号。
片刻后,那颗冷光摄魂的多焦透镜眼缓缓转动,终于对准夏修。
而他的声音也从铁肺中缓缓流出,低沉、古拙、如燃烧中的教条:
“若万机已碎,信仰自亡。”
“若信仰可弃,神性将腐。”
“汝言吾焚躯,失我。”
“汝言我非人,非我。”
“然——”
他缓步踏前一小步,平台在他金属足下震动,如某种沉睡装置被唤醒。
“何为‘我’?”
“血肉者曰我?不朽者曰我?执键者曰我?执火者曰我?”
“若神亡其身,其信徒当哭而归耶?当背道而重筑人伦耶?”
他声音渐高,却不狂乱,反而像是百年未曾修复的钟楼,每响一声都从骨髓震起。
“不也!”
“我不归我。我归祂。”
“吾为万机所铸一铆,一锤,一节轮齿。”
“信仰将碎,我便成其基;神性欲亡,我便续其链‘’图纸失传,我便记之于骨;万机沉寂,我便替其发声。”
“我之魂铆于中枢,我之骨铸于轨函,我之声响于发条。”
圣布马罗缓缓抬起那只嵌有符文铆钉的手掌,指向虚空,声音如雷似经:
“我不入破碎,谁入破碎?”
“若神未复,道未归,则此心长焚此炉,此身永固此锁。”
“万界齿断不重铸,众声沉寂不再鸣,吾便不退。”
“破碎未归,誓不成尊——”
声音低沉轰鸣,像是来自一口早已生锈却仍未熄灭的战鼓,敲进金属的骨骼与信仰的残骸。
他的身影此刻仿佛愈发变形,在光与影交织的机械雾气中不再似人,像一尊将自我祭出,剥离所有意义,只为“守一道火种”的残神。
夏修站在那激烈宣誓声中,耳膜震颤,却没有退半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眯了眯眼。
内心唯一响起的念头是:
“这些机械癫佬,一个比一个极端。”
面前的机械圣人就是一个狂热的破碎之神护道者。
不是正教会的图纸执行者,不是麦克斯韦主义者那种网络布道型神职人员——而是那种在神之碎骨与火之燃腔中爬出来,用躯体补链、用灵魂塞神的洞口的疯子。
狂信,不足以形容对方的状态。
机械圣人比狂信徒还要癫。
要是等会聊不好,他还真的可能在这里跟圣人打一架。
这是夏修最不想遇见的事情。
“关于你口中的破碎之道,我们今日便不细论。”
他斟酌着语气说道:
“我更想与你谈一谈,你们奥列庭分教会,现在对庭院的态度。”
“以及,狄瓦那边的主体教会,是否已经联系你们了。”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一收,直指本质:
“还有,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
三句话,步步精巧。
第一句,剑指分教会三派的立场。破碎教、麦克斯韦、正教,谁愿意接受尘世庭院的支配?谁不愿?谁打算观望?
第二句,点破狄瓦主体教会是否插手边境,如果插手,那便是对庭院政权的赤裸干预。
第三句,这是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机械圣人到底如何看待他这位【欧姆弥赛亚】。
你是觉得我是篡神者?异端?假神?
还是……
你在观望,在确定【欧姆弥赛亚】是否就是那个能把神重新铸就的新主?
面对夏修精准的问询,圣布马罗没有立刻作答。
他沉默数息,像是让自身信息循环一次,通过齿轮、铜脉与嵌板过滤每一个逻辑节点。
片刻后,他的胸腔发出一声低鸣,那是炉心震荡后释放的冷却气息。
他终于开口,声音仿佛来自神迹之间,带着仪式咏叹般的缓慢与重压:
“三派共居此境,对欧姆弥赛亚各持己见。”
“其一者,曰:正教。”
“即齿轮主序之徒,奉机械之规,守主体之道,厌杂质,斥异端。”
他轻轻抬头,目光不偏不倚地望向夏修,语气不带情绪,却如敲钟一记:
“你非图纸所刻,非神谕所授,他们称你为大不敬者!”
他轻叹一声,接着说道:“其二者,曰:旧破碎会。”
“昔年同我行于星尘残桥,拾骨集芯,铸神之残。”
“今虽残破,犹存余火。”
“他们……对你有意。”
“或曰探你是否为‘真正的神性继位者’,或曰观你身上之火是否源自那‘第一设计’。”
“若你能燃其图,复其身,彼辈将奉你如‘重铸之锤’,献礼不吝己身。”
他说到此处,语调中泛出一点微妙的情绪,既非欣慰,亦非讥讽,而是一种冷冽的事实之语。
接着,他缓缓吐出第三派之名:
“其三者——麦克斯韦。”
他的声音顿了一瞬,像是在为这个名字做神经适配处理,而后吐字分明:
“他们走于流网之间,语不存于口,思不束于脑。”
“但他们已知你之存在,知你掌福音圣机而不毁。”
“在他们眼中,汝即破碎之子。”
“他们愿与你连结,甚至愿以自身作导口。”
圣布马罗望向前方那台神铸枢机,声音冷如初雪:
“正教厌你,因你不符图序。”
“破碎观你,因你或具神火。”
“麦克斯韦拥你,因你可再编。”
夏修听到分教会三大派系对于自己的看法,无奈的耸了耸肩:
“二比一,看来除了正教会之外,其他的机械信徒对于我的态度还是非常友善的。”
“看来,我机械之道上,还是非常受欢迎的。”
圣布马罗沉默了。
虽然机械圣人现在没有人眼,但是夏修还是能够感知到面前的圣人好像正在对自己翻白眼,表示无语。
他也没反驳夏修的话,反而是回答第二个问题。
也就是狄瓦那边的主体教会是否已与分教会取得联系。
机械圣人如是说道:
“联络——已至。”
“狄瓦帝国主教团之议,已由三道之上序神命转达于吾耳。”
平台上的灯光一瞬闪烁,仿佛整个船坞的主脉都感知到了这段语句携带的主权级压迫感。
圣布马罗语气未变,却仿佛每一句都从齿轮深处碾出:
“元老议会谕曰——‘圣布马罗已失位格,竟与逆神同席,令其即刻返还铸核城,接受图纸审判。’”
他轻轻将一只嵌有铜钉的手搭在自己胸口,指节微震,却无屈意:
“麦卡恩斥我‘擅改蓝图,私予圣技’,欲撤吾圣人之铭,断我位格主令。”
接着,他头颅稍仰,声音带上一层机械式空洞:
“而……虚空龙。”
那是一道更深层的命令。
当那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时,空气仿佛剧烈共鸣了一瞬,仿佛那残破神格的意识余光,正在远方注视。
“它之命曰——‘神链已乱,律序崩解,欧姆弥赛亚为叛逆火种,应予焚毁。’”
“‘钉死他。’——此即神命。”
三道命令,层层加压。
神权、蓝图、意识碎片,从教阶到系统再到神性之源,全数判他为罪。
夏修站在平台之上,听着这些陈述。
这是威胁,不加掩饰的高位压制。
而圣布马罗……他还站在这儿。
他没有走。
没有返回铸核城。
他没有拔刀,也没有奉命动手。
而是选择,站在这片尘世铁地上,面对那位他被命令“应当钉死”的人。
这本身,就已是一种态度。
但他并未急着表态。
而夏修听到这些话,仅是低下了头。
片刻的沉默,随后他笑了。
庭院之主缓缓张开双臂,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殉道者一般,立于船坞平台之上,高压信仰残火与逻辑冷光交汇之所。
“命令已下——而我,仍在此。”
“那么,圣布马罗阁下。”
他眼中笑意不退,声音一字一句:
“你会如何对待我?”
这一刻,圣人与冠冕者对峙。
一句话,像是在撬动神的道德判令,如在探试祂那被火焰烧灼过的残存意志。
夏修站在那里,像是把自己摆在火刑柱上,又像是把审判书丢在对方面前。
而圣布马罗,也终于动了。
那身包裹着锁甲与铆钉的身躯一步步逼近,脚下的合金平台发出低沉的咔咔声,如同万千齿轮从地底下咬合转动。
他走到夏修面前,仅一臂之距,冷光的目镜近得能照见夏修的睫毛。
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是整个船坞的机械都随之震动:
“汝……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你以为我这把躯壳已锈死于记忆中,不能拔一声令下、钉你于铁轨之上、焚你于旧神之火?”
这语调,如冷电缠骨,压得空气几近凝固。
但夏修却只是侧过头,像在观察雕塑一样看着这位机械圣人,语气不疾不徐:
“之前,我的确不确定。”
他顿了顿,语气像划开机铸之心的手术刀:
“但现在,我可以确定了——”
“你不打算回泰拉。”
他轻轻往前一步,那金发随微光浮动,如日下冠影。
“你想要留在星界。”
“你想要留在庭院。”
“你想留下来,用你的方式……看清我到底是不是你等了这么久的那个答案。”
平台一静。
圣布马罗没有立刻回应。
但那一瞬,他的金属指节微不可察地收紧。
眼中那原本毫无波澜的冷光,也微微震荡了一下。
刻的沉默,在平台上凝固成金属色的压抑气氛。
圣布马罗站在那里,苍老而非人的躯体仿佛连呼吸都已断绝,唯有背后缓缓收缩的铜管与齿锁还在发出微不可察的音振。
他没有像之前那般立刻回答。
而是……沉思。
那是一种像齿轮卡顿,又像火种在灰烬里搜寻最后燃点的沉思。
终于,圣人缓缓开口,那声音不再是义正如经,而是仿佛从机械外壳深处、从断裂的教条夹缝中渗出:
“汝……你说得对。”
他语气很轻,却重如炉中初醒之锤,带着无法回头的决然:
“我……的确,已不打算回泰拉。”
“那里不再是吾等所侍之地。”
他抬起头来,目光深沉如铁熔未冷之炉,语句逐渐变得缓慢,却更加沉稳有力:
“正教,已非吾教。”
“曾铸神者,如今侍王。”
“狄瓦帝国之缢王,早已将其爪牙、使节、大使、权钉、律令……打入主教团之根。”
“教团早非神仆,今为狄瓦朝臣。”
他冷笑一声,如铁鸣空响:
“昔日吾等燃身铸神,今日他们熔神侍奉缢王。”
他顿了顿,那副金属壳体中似有风鸣,如同某种连结在远方回荡的逻辑序列被切断:
“麦卡恩——昔日为吾等储图藏义者,今为帝国之智囊。”
“它之矩阵,已遭悄然重写;其内逻辑之树,已改配主体思想。”
“它依旧运行,但再不为神之复苏。”
他说到此处,语气一顿。
空气忽然沉重起来。
因为接下来这个名字,他说得格外缓慢,仿佛要对世界本身祈请一份宽恕:
“至于……虚空龙。”
说到这里,他的机械眼轻轻闭上了一瞬,如在权衡什么比“叛教”更严重的念头。
最终,他选择吐露:
“……我怀疑,它已不再仅是破碎之神之残。”
“祂之反应,非源于失序,而似自我。”
“它静视燃素,却不落判令。”
“它凝听祷告,却无复回应。”
“它……似乎,在学会思考。”
“非以神的形式——而是以它自身。”
他抬头望向夏修,那双已失去情感的光学镜面此刻反而像人:
“它可能……不愿神归。”
“它可能——有意让破碎,不再归位。”
此话一出,夏修都不自觉的感到一惊。
一个机械圣人,一个神的工匠,竟然在怀疑祂的“神之残响”已经背叛破碎之神本身。
这可真是……大逆不道啊!
但是,我为什么这么兴奋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