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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杀戮挣扎的生活,就像是铁锤锻打着陆遥,为他披上一层又一层坚固而厚重的甲胄。稍许露出半点柔软,就会成为自己的阻碍,甚至被同伴所嘲笑。只有在偶尔深夜梦回之时,他才会想起,重重甲胄守护之下那弥漫着血和火的黑暗里,也有过温情洋溢的光影。但此时此刻,当陆遥望着身前那张成熟了许多、却依旧年轻的面庞时,层层甲胄消失了,那些被他掩藏在最深处的记忆历历浮现出来。

所有那些记忆的片段,有的痛苦的、有的感伤、有的屈辱,但总会有血脉相连的兄弟存在。当年家国破碎、亡国之民在晋军士卒监视下艰苦过活时,那个围着自己身后小跑的娃娃;后士衡公北上周旋于大晋高官显贵之间时,经常捧着麈尾随侍在旁的孩子;偶尔得暇,锦袍金鞍纵马射猎时,骑着小马跟随在后,吵着要鹿肉吃的少年;将份份家书塞在硕大行囊里,牵着条黄犬踏上千里征程的少年……

陆遥飘零北方诸多州郡,与故乡音讯隔绝,一直以为当年入洛的亲族已尽遭夷灭,自己是那场惨剧中唯一的幸存者。不曾想,以为早已天人永隔的堂弟竟然重又出现在他面前。陆遥竭力压抑着情绪,却仍然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涩。他勉强斟酌着,徐徐道:“河桥一别,距今不过五载,却恍然若有隔世之感。今日方知道彦无恙,我……很是高兴。”

再看被陆遥叫做“道彦”的,正是那名刚被带到中军的使者陆俊。

陆遥看着他,他也冲着陆遥笑。两人胸中都似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一时间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唯有大狗黄耳兴冲冲地翻身起来,绕着陆遥跑几圈,吠几声,再绕着陆俊跑几圈,吠几声。

又过了一会儿,陆遥问:“这些年,你还好吧?”

陆俊点头道:“尚好。河桥别后,得士龙公旧部之助,辗转数月才侥幸逃回江东,途中颠沛难以尽述。本拟从此悠游林泉、度此一生,孰料数月前忽得安东司马王茂弘举荐,超拔为国子祭酒。哈,到中原就任后方知,原来东海王殿下有意以此举拉拢阿兄……说来,我该郑重感谢兄长才是。”

“原来如此……”陆遥沉吟片刻,又问:“族人们都还好么?”

“东海王殿下治政以来,对江东士人较显宽厚;移镇建邺的琅琊王名论素亲,仰赖顾彦先、周宣佩等公之力方得讨平陈敏之乱,由此吴地大族之心稍安,我陆氏人物亦得伸展。陆士瑶、陆士光两位,先后都出仕于安东将军幕府中为掾属。”

“陆士瑶、陆士光?”

“便是陆玩与陆晔。”

毕竟离开江左太久了,陆遥想了想,才隐约记起这二人。陆玩陆士瑶与陆晔陆士光,乃江东陆氏疏宗,东吴高平相陆英之子,论行辈与陆机陆云同,年岁则与自家相匹。想来由于本宗大部覆灭,此二人作为陆氏子弟中较出众者,遂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较之于陆俊的显贵地位,区区掾属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如陆遥在后世所得的记忆不差,那位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琅琊王的前途,可是大大地值得看好呢。

按照陆遥的心意,恨不能与与陆俊通宵达旦地畅叙别情,怎奈军事正紧,实非耽于情谊的时候。略了解些亲族故旧的近况,他立即转了话题:“对了,道彦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听说,你此番前来负有使命?”

听得陆遥问起大事,周边将校们精神俱是一振。毕竟幽冀联军在中原乃是客军,若能及早与中枢取得联系,或可取得中枢对此次南下勤王的认可。从此名正言顺,自然是好的。在陆遥与陆俊谈话时,众人彼此眼色交流了几个来回了,很显然,陆俊是随同东海王幕府的高官,又与陆遥关系亲密,此来十有八*九便代表着东海王的意思。

不料陆俊立即摇头:“许昌没于贼寇之后,东海王数十万大军星散流离,我狼狈潜出,混迹于败兵之间鼠窜数旬,几乎冻饿而死……直到今日方得巧遇那位叶队主,不瞒兄长,我身上并未负有任何使命,实实在在只是个穷途来投的可怜人罢了。”

此言既出,顿令众将校一阵哗然。此前抱有的希望有多大,此时的失望便有多大了。

薄盛忍不住哼了一声:“先前分明我听得士卒禀报说,阁下乃使者身份。原来,竟是士卒们信口胡言么?”

陆俊有些尴尬地向薄盛躬身施礼:“非士卒胡言,实是陆俊有意相欺尔。若不如此,恐怕难以立即与兄长相会,还望这位将军莫要见怪。”他又转向陆遥,施了一礼:“亦请兄长宽宥。”

陆遥显然有几分不悦,略皱了皱眉道:“谎报军情乃是大罪!道彦,你是文人,不晓得军中的规矩,此番我便不追究了。今后在军中行走时还请自重,莫要再如此胡来!”

陆俊在兄长面前可拿不动官员架子,一时被责得狼狈,连声应是。

陆遥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庞渊,你带道彦回营歇息,将同来的将士们也好好安排下了。”

就在这几句简单对话的时间里,远处又有斥侯从前线返回,往旄旆所在疾驰而来。陆遥便不再理会陆俊,双手抱肩,重又望向远方仍在零星接战的战场。这场兄弟相见的场景,终究只是全天战事中一个小小插曲而已。

待到天色愈晚,两边大军各自鸣角收兵。陆遥亲自统帅的幽州军这边以精锐骑队掠阵,步卒先退;待步卒扎营布防完毕,骑队才缓缓撤回。诸将安顿下属士卒之后,往中军会合,商议次日的作战方略。在他们进行军议的大帐外,一溜点起十余柱冲天的篝火,与瓦亭城中守军呼应。瓦亭守军也同样经历了一整天的激战,兵力损失不小。但瓦亭城小,守把起来需要的兵力本来也不多。何况麦泽明的部下半数是他本人多年来的亲信,半数是在幽州分得了田地,受平北幕府恩惠极多的幽州健儿。纵使面对强敌,也人人不惧、斗志昂扬。白日里经历战斗的将士退下城头休息,自有生力军上来轮班守卫,又在四面城头都点起火把,将城里城外照得亮如白昼。

幽州军这边,领军的都是经验极其丰富的将校,绝不会因为夜晚战事稍歇而疏忽大意。陆遥本人简单进了点食水之后,也不顾疲累,带领扈从卫士巡视各处。几处要地一一看过,便到了深夜。他走到一个较空旷处,夜风吹到白天汗湿的戎服上,突然令人觉得冰凉,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庞渊的性子比马睿要圆滑些,他立即略向前半步:“将军,早点休息吧。明日想来仍有战事,可不能太过操劳了。”

陆遥懒得理会他,自顾站住脚,看了看四周。待到确定一行人距离各处军帐甚远,才低声道:“你去将陆俊请到我帐中。注意,小心行事,莫要让无关人等发现。”

“无关人等”四个字,陆遥加重了语气。

庞渊只觉陆遥的眼神如电光般扫来,心中一凛,躬身道:“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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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人文思或如泉涌,螃蟹这里,只得一根淅淅沥沥的输尿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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